唐沢裕挑眉看他,渐渐地,浮现出几分惊奇的脸色。
“你吃醋了?”
……?
黑泽阵不想理他。他又自顾自笑起来,手臂还搭在他的肩上,黑泽阵感到那阵传递而来的、在胸腔闷闷响起的振动。
唐沢裕直到笑够了才抬起头,“可是我一定会回来啊。”
“……”
“他们又不知道我的住址。况且今天是特殊情况,”他说,“有秘密警察。没躲过。”
黑泽阵依然不语。唐沢裕又说:“我和他们是聊得来,但也只能聊他们知道的事,他们又不了解我。”
他余光注视着小孩脸色,窗外昏暗的光线里,他依然抿着嘴,紧绷的神情却松动很多。不知道哪句话起了效果,但他确实是哄好了,唐沢裕就把重量靠在他身上,一根根掰指头数:
“不知道我喜欢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不知道我会不会洗衣服,他们说我挺全能的,不过其实不会,还有,白面包还是黑面包——”
唐沢裕笑起来,“不生气了?”
其实黑泽阵的气早就消了,来历不明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被他这么一问,马上脸色转晴又显得有些没面子,黑泽阵就继续绷着张脸。
唐沢裕凑近看他的表情,忽然拉长了语调道:“我好饿——”
“……”
“今晚吃什么?牢房里连口水都没有,黑面包还是发霉的。等等,该不会我已经没饭了吧?”
黑泽阵终于开口道:“蘑菇汤。”
两人都心照不宣,这茬就算这么过去了。
4.
其实黑泽阵算不上好说话,或者说,掌握煮饭大权的人就是有这种权利任性。很多时候,是唐沢裕看着他的脸色哄他。
但这并不是一种什么让步、迁就,黑泽阵心底清楚,以他的脾气,需要乞丐帮忙时都能行吻手礼。他没有多高的原则标准,很多时候不过是顺手为之,黑泽阵默然旁观,起先在心底觉得轻浮,后来又意识到,这种散漫随性的做派只是种处事模式。
他对任何人都不交心,于是用浮于言表的交际来迅速熟络。
感谢人类上千年的历史,发展出太多规矩、礼节,当他愿意打破约定俗成的偏见这么做,没有人不会为他让步。
这是他和唐沢裕在遇上一次抢劫时发现的,唐沢裕言笑晏晏,甚至给大哥忽悠得送上了一顶顾问的帽子,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当晚他就把营地烧了。
晚饭里他下了安眠药。无人生还。
大火熊熊地燃烧着,暖色的光影反而衬得他面色愈发冷,侧脸漠然而棱角深刻,像某种质地坚硬的玉石。
唐沢裕在远处站了一会,接着耸了耸肩,走吗?
黑泽阵没有表示地牵起马。
——对于他这种人,自由和无约束才是标签。可他身边偏偏跟着他这个小孩;这在第一印象上就形成一种反差,按唐沢裕的话来说,“不让认识的人那么快看破我。”
因为身边跟着人,所以大部分人都会默认,他会在此地安顿下来。
某种意义上的软肋和牵挂。
唐沢裕能利用这种刻板印象做很多事,事实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在乎他。他的一切的行为准则只有一个,便利;便利他活下来,所以黑泽阵也能活。
他是组织培养来杀他的。
至于一个隐匿的庞大组织为什么只针对他,为什么不惜成本地只追杀他一人,黑泽阵不知道,也不该知道。他在最初就是作为一个废弃的棋子而到来,像他这样的还有很多,事实上,没人能想到他能在唐沢裕身边活那么久。
黑天。
冰冷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边角反射着锋利的光。他能生还全凭这抹光线,颈边一凉的一瞬间,过路的马灯擦着砖石缝照进来。
全黑的小巷只掠过这一道光,他的侧脸刹那间亮起一瞬。光线照亮了他的眼,唐沢裕的动作于是停住,他眯着眼打量他。
小孩?
黑泽阵并不出声。
派来追杀的都是小孩,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唐沢裕看起来真的不知情——解决掉追杀者对他似乎只是件顺手的事,就像机械的条件反射,有人杀他,于是他予以还击。其实这时他处理掉黑泽阵也顺手,指尖轻轻一送,甚至不需要手腕再用力。黑泽阵不知道他怎么想,但他最后并没有这么做。
那一辆马车很快过去,他在黑暗中站起来。
黑泽阵仰头看他起身,乍然明灭的光线使他并不是那么适应。过了一会他才看清唐沢裕在黑暗中的神情,可能飞掠过一丝危险,但他错过了,等他能看清时,唐沢裕脸上就是那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算了,他说,你走吧。
手上的东西随这一动作抛过来,接过黑泽阵才发现那不是刀。一片被随手摔碎的瓷器——这却让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是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杀不了他。光滑的外缘那么锋利,那么冷,贴上脖颈的一瞬间就让黑泽阵停下了所有动作,他能用信手拈来的瓷片夺走性命,可是他不行。
5.
但他想要放弃也做不到,这一批外放的杀手中,唯一的命令是杀了他。
杀了他就能获得代号,杀了他才能活下来。
小巷早已坍塌成断壁残垣,四散的鲜血溅在墙上。次日清晨黑泽阵又回来一次,这时追兵的尸体早已不见了。
这就是组织,庞大而隐秘;压迫而无形。
使命是垂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有死亡能摆脱它。黑泽阵并不想死,所以他只能挣扎着活。外放出去的杀手从此与组织失去联络,可组织总能找到他们死亡的位置,它也不担心他们潜逃——长于厮杀的环境里,和平的世界并不接纳。伦理,秩序,和平,社会规则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弱而不堪一击,他们要么死,要么在最后自己回去。
黑泽阵没有失败,也不算成功。再之后见面是火车上,他压低帽檐,试图随西装革履的大人物混上车。独自外放的历程里,他需要什么来维持生计,前方的熊皮帽就是他此行的目标。可他被乘务员拦下了。乘务员扯住他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他是和我一起的。”
人群中唐沢裕转身,他在绿皮火车的台阶上,眼含笑意而目光明澈。
“还愣着做什么?”他略一颔首,“过来吧。”
——便利是他的最高准则。任何阻拦这种便利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除去,再直白点,他不喜欢给自己添麻烦。
可从最初的最初开始,黑泽阵就在这准则之外。
无论是放自己脱逃——抑或带他上车;对唐沢裕而言,这都不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他违背了自己的一贯行径,黑泽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唯一的例外,可那个干燥的春日,晴朗的蓝天下,火车台阶上的人回过头,他从陌生的眼神断定,唐沢裕并没有认出他。
他从那辆绿皮火车上跟上去,一路一直跟到俄国。这么多年他甚至是唯一接近目标的那一个,可最后一步却迟迟没有动手。
他知道他的生活,他的习性,知道他讨厌不放糖的黑面包,喜欢在晚饭加一碗汤。工业革命扬起的烟尘弥散在大气里,家中的窗子在早间打开,到了晚上就会积一层灰。
他中午关窗,扫一次,晚饭前又会再扫一次。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他接过做饭、家务等一应琐碎的事,然后他总结出一个规律,只要他在这里,唐沢裕一定会在六点之前回来。
6.
唐沢裕与那些人走得越来越近。
连带着黑泽阵都亲密。他对关押犯人的牢房越来越轻车熟路,围着的一帮人看到他过来就喊:小孩。
黑泽阵并不回应。
这是个看在唐沢裕面子上的称呼,一个小团体被纳入大团体中,即使有个人再不合群,也能自动成为他们的一员。
风声很紧,越来越多的秘密警察潜伏在街道上,志同道合的人死了一批,接着又背叛一批,唐沢裕低头在地图前,忙得只能够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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