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16)

　　章荀愣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亚当大概是联系上了之前在轰炸中自己对他说过的话，有些哭笑不得，“拍肩膀这种属于礼节性的碰触，朋友之间都可以。只不过我的好朋友不多，所以你没怎么见过别人用朋友的方式相处。”
　　“我也可以随便抓你的肩膀吗？”亚当问。
　　“不行。”章荀一边简洁干脆地拒绝，一边示意守卫可以继续走了。
　　亚当不甘地追问，“那我可以用怎样的方式触碰你？”
　　周围的护送士兵纷纷侧目。
　　“亚当，到现在你应该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多奇怪……”章荀警告般地瞥了他一眼。
　　亚当乖乖闭上了嘴巴。
　　回到Lab之中后，守卫们便离开了。章荀带着亚当回到他的办公室，命令后者坐下，忽然抓住亚当的下颚，用有些生疏笨拙的、意图表现粗暴和权威的动作强迫亚当抬起头仰视他的眼睛，“为什么在圆桌不听我的话？”
　　章荀的力道其实很轻，大概是不惯于使用“暴力”而有些小心翼翼，以亚当的体格随便就可以挣开。但是亚当乖乖地把自己的下巴放在章荀的指头间，仿佛听话的犬类，回答道，“因为他们在质疑你的能力。如果我不说实话，他们会撤换你。”
　　“你知不知道不服从是人工智能的大忌！他们很可能直接将你中和掉！”章荀的眉头紧紧皱着，一脸严肃和薄怒，“圆桌也会怀疑我欺瞒首长，你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我。”
　　“我只是认为，让他们知道我有人类的同情心，长远来看对我们更加有利。”
　　“我们？什么我们？你不要以为我这段时间以来对你比较宽松，你就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之前我不过是看你刚刚被降神，不习惯你的身体，才容许你有一些放肆的行为。”章荀垂着眼睛，竟真有几分冷峻权威之感，“我是你的机械师，是你的主人。你不能违抗和质疑我的命令！”
　　亚当的灰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映出章荀严厉的面容，竟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但是章荀这一次没有心软。他现在明白了，他必须控制住亚当，才能够保住亚当。
　　“对不起。”亚当垂下眼睛，“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犯了。”
　　章荀松开了亚当的下颚，向后退了半步，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俯视着亚当，这个蕴含着无穷无尽可能性的超越人类的“人类”，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不确定。
　　他真的能控制住亚当么？
　　他有给自己留下一道后门。降神之前，他便在自己的手腕中植入了一枚芯片，不停与亚当的脑干附近一个小小的部件传输信息。如果有一天亚当逃走，只要还在五十公里的距离内，他随时可以摧毁芯片。到时候亚当的头会爆炸开来，他的核心认知模块会在瞬间被高温彻底摧毁。
　　他没有告诉亚当。因为之前的他也不知不觉地，希望维持一种平等的假象。亚当对他的依赖令他产生了危险的同情。但显然，这种同情影响了他的判断，才会造成这一次的危机。
　　“从明天开始，所有的机械师和研究员都会回到Lab复工。所以，我要给你立一些规矩。”章荀说话的时候，合金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跳到亚当怀里，温顺地用头蹭了蹭亚当的下巴，扬起金属拼接的猫脸看着章荀喵了一声。章荀啧了一声，还是继续说道，“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你的房间。如果要离开，你需要通过潘向我请示。第二，如果要离开房间，你必须戴上项圈，而且必须在我周围十米的可见范围之内活动，否则项圈会自动放电。第三，如果有除我之外的任何员工同你说话或问你问题，须得向我请示，才能回答。除非问你的人是议员。第四，不得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失乐园的人做出威胁性动作，你脖子上的项圈会检测你的体温、心跳和出汗率，超过一定兴奋程度会触发放电。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么？”
　　亚当乖巧地回答，“没有。”
　　“很好。现在，自己回房间去，我还有一些报告要写。”章荀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目之间，随意挥了下手。
　　亚当抱着合金站起来，向着章荀办公室的大门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阿荀，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亚当此前还没有用过“阿荀”这样的字眼来称呼他，这令章荀有一瞬的错乱。平时也只有詹姆斯会这样叫他。
　　是刚才和詹姆斯学的？
　　“我是你的机械师，保护你是我的责任。”章荀故意用冷淡的声音说。
　　大门关上后，章荀看着屏幕上不停探出的检测到亚当移动的监视器画面。他看着亚当步履平稳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动作流畅柔顺无懈可击，但动作太过标准完美，甚至每一步的距离都是相等的。
　　就是这些生活中一点点的太过标准，另章荀时常有种微妙的异样感。
　　亚当越是柔顺听话，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伊甸真的有这么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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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垃圾处理厂 （1）
　　自从降神后，章荀第一次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铺着陈旧但干净的羊绒毯的柔软床铺向来能帮助他快速入眠，但是那天晚上他还是辗转反侧了半夜才入睡。
　　早上起来他选了一件干净整洁的机械师制服，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好头发，挂掉下巴上的胡茬，然后把他惯常不离身的单片微观镜别到衣襟上。他房间的窗台上和工作桌上堆满了金属零件，大都是些从机器身上替换下来的陈旧部件，有些甚至已经生锈了。但他偶尔会想要放松一下，用这些部件拼凑出一些小玩意儿。
　　比如现在那几只飞在他耳旁的仿佛蚊子一般的微型机器人。
　　这些蚊子是章荀的眼睛，它们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普通世界，在伊甸的眼皮子底下收集资料和讯息。由于这是他私下制造的，并未在失乐园的机器列表中注册，所以他可以悄悄让它们钻进猎人们的背包里或口袋里离开失乐园的赫伯特屏障，去普通世界收集信息，然后再跟着猎人们回来，没有远程发射信息功能是为了避免被伊甸截获信号。章荀利用这东西获取了不少普通世界的最新技术资料。这也是他为何能成为失乐园最优秀的机械师的原因。
　　而现在，他要用这些小东西去做一些更危险也更触犯伊甸法律的事:收集关于十名首席的情报。
　　没有人知道章荀自己的这项小小研究，因为章荀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违规行为。如果他的这种监视行为泄露出去，只怕他会立刻被革除机械师的身份，被关到地牢里去，甚至被圆桌灭口。可这种无人知晓的违禁行为，又令他感到些许的刺激。
　　他感觉到首席中有几人对亚当的态度有些奇怪，对他自己也有比较强的敌意。但是理智上来说，首先为了降神计划他们已经花费了太多成本，到现在还在考虑放弃本身就显得不合理。而那个今年才上任的第六首席对他的敌意尤其莫名，为什么这么想将他撤换
　　如果他父亲不是章朔，只怕他已经被撤掉了。
　　章荀感觉自己和亚当的地位太过被动，他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放出这些形如蚊子、苍蝇、蚂蚁、蜘蛛和蟑螂的微型机器人，让它们去识别这些首席生活中的"超日常"事件。
　　所谓的超日常事件，是指剔除了一个人每天活动轨迹中无意义的重复发生的行为之后，偏离日常一定区间的事件。章荀小时候就读到过，大部分人每天的活动轨迹如同昆虫一样一致且容易预测，只有那些偶然出现的超出常规的事件才对一个人的经历、行为变化和性格形成有重大意义。
　　章荀简单地测试了一下微型机器人的性能，便打开窗户将它们放了出去。然后他匆匆拿上自己的平板电脑和工具箱赶去Lab。
　　与前几天安静到近乎荒废的Lab不同，今天的Lab大门前停满了几十台等待修理的战斗机甲，数不清的机械师带着手下的研究员们在评估战损。这些机甲都参与了日前与联军的对抗，原本就陈旧的材料在日光下显得愈发锈迹斑驳。近些年来猎人们带回来的机械部件越来越少，很多战甲上急需替换的部件都只能势若累卵地挂在原处，宛如一坨摇摇欲坠的铁块。愿意驾驶这些东西去对抗联军最新式的Ai无人机甲的军人们显然需要有不要命的胆量才行。
　　其实章荀也已经训练出过几个战斗Ai，但是失乐园对于AI的恐惧和仇恨太重，以至于那些AI战士迟迟无法投入使用。
　　章荀有些隐隐的焦虑，这么多的人，就算大都是机械师和研究员，对亚当可能造成的威胁也决不能小觑。他知道对于所有机械师来说，伊甸是一个多么令人着迷却又令人恐惧的东西。而作为它的人类载体的亚当又会引起多少好奇和猜测。机械师们甚至可能比那些对伊甸报有极端仇恨的士兵更加危险，因为他们拥有更多的知识，可能会试图去读取亚当的中枢模块，甚至试图改变亚当的程序。这是极为危险的，因为经过二百多年不断的自主进化，伊甸的核心认识模块的复杂程度早已超越人类的想象。章荀自己在降神的时候也窥视过，但只看了几段代码，他就知道那是人类根本不可能看懂的东西。
　　如果有机械师不自量力试图去改写，恐怕会造成难以预料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后果。他必须尽力预防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穿过忙碌的人群，不少戴着和他类似的单边微观镜的机械师在对他点头致意。他一一颔首，却也听到几个经过的士兵在他身后对他吐口水。
　　大概是那些因为亚当杀死了俘虏而分外沮丧愤怒的守卫军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