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仙为患(12)
和尚见着他,也很苦不堪言。
“徐岚,你不用日日都来的。”
狼王很是委屈,神情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大狗:“那你搬来跟我住吧。”
白悟虚哭笑不得,呛到:“哪有和尚住小公馆的?”
简直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那我搬来和你住。”好享受讲排场的狼王没底线的妥协。
和尚说:“这是肖吟的地方。”
狼王一撇嘴,不开腔了。
像雾一般的冬雨一直到了深夜还没停,承欢过后的花妖少年静静立在雨中。
那样的悲凉凄美,叫人挪不开眼。
变回原形的商响坐在屋顶上看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却是肖吟那双含情的眼。
呼出来的气,在冷风中凝成白色烟雾。从雾里传来一声轻叹,像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确实是蝴蝶。
缩在烟囱边的小老鼠抬起眼,瞧见一只碎了翅膀的蝴蝶,穿过绵密细雨,停在了孤独寂寥的院落中。
“你来了。”花妖微微笑。
蝴蝶抖动着破烂不堪的翅膀,在一阵冰冷的白烟中化成了人形。
女子目如秋霜。
身上的皮肉,却是被烈火烧灼过后的丑陋。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花妖叹息着问。
蝴蝶精笑了,声音轻而温柔,像在讲述一个遥远又完美的梦:“我飞去西天佛界,扑了佛祖坐下那盏长明灯。”
花妖摇头,连声问着:“何苦呢?”
蝴蝶说:“天性吧,蝴蝶生来就是要扑火的。”
只是,她看不上这滚滚红尘中的万千明灯,唯有至高无上那一盏,方才能入她的眼,方才值得她以身相欺。
即使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一路自极乐世界逃到烟火人间,靠蚕食美貌女子的阳寿,勉强维持着余命——她是妖怪,害人也是天性。
“最后还是想见你。”蝴蝶盈盈含笑,“在天罚到来之前,想求你给我一个解脱。”
“好。”花妖点头,答得干脆。
他本是孤独长在峭壁上的一朵花,这只敢于逆风飞到山谷最高处的蝴蝶,是他几百年来唯一的朋友。
蝴蝶说:“我想死在你手上,免得受那劳什子天罚。”
她不后悔,所以不认罚。
扑向永世不灭长明灯的那一刻起,她就算好了自己的死法。
花妖动了手,非常温柔,蝴蝶在雨夜里轻声笑着,化成了一道绚丽的光,美得灼人。
直到她的精魂尽数散去,商响才敢从爪子的缝隙中偷偷睁开眼。
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停了。
作祟的蝴蝶精消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那个雨夜里,城中再没发生什么怪事。可茶客们的谈资却并未减少,而今他们谈的是段子棋与黄小姐的婚事。
至于为什么从何小姐变成了黄小姐,商响不大清楚。只在众人口中得知,这位黄小姐不论相貌家世,都远胜那位何次长的千金。
这大概就是段子棋的得偿所愿吧,商响默默想。
趁着夜深,他又偷偷去见了段三儿一面。
鬼魂还是在16号门前飘飘荡荡,只是段子棋已经不住这里了。
他是黄睿的乘龙快婿,确实不应该住在这里。
可鬼魂还是很固执的守着。他说,这是他和弟弟一起住过的家。
十一月二十九日,天降大雨。
夹着恶风,琉璃珠子似的从空中一颗颗砸下。
砸到仰头看天的商响脑门上,又冷又重,生疼。
商响捂着额头逃回屋,又往身上裹了一层衣袍,心里不住的抱怨今年的雨实在太多。
像是回应他的抱怨一般,大雨一直下到了夜里,雨声噼里啪啦一刻不停,吵得人心烦意乱。
一声惊雷忽然而至,吓得窝在洞里的小老鼠肝胆俱寒。
院落里传来雨声以外的声音。
商响像是感应到什么,立刻冲到了出去。
大雨还在不停的下,像要洗刷天地不仁。花妖一身鹅黄衣衫,站在梧桐树下,仰头望着天。
第十八章 天劫
倏而,又一道惊雷乍起,电光劈开了滂沱雨夜浓沉的黑。
像是光明的白昼,扫尽污浊的世界。
又映得花妖脸颊透明的白。
——是天劫!
“我罪孽太深,此生难逃天命……”
花妖的话在商响耳边响个不停。
心别别跳着,望向被风卷乱了的云。
妖害了人命,因而要承受天罚。可是妖物害人,却是上天造物时便有的本性……
这就是天,最好玩弄世间众生。
确实也好玩,命运变化多端又无常。看人哭,看人笑,看人起高楼,看人楼塌了,看人盆满钵满,看人捧不住碗……
多有趣。
轰隆隆的雷接连落下,每一下都劈开天地,每一下都是叫人魂飞魄散的狠辣。
花妖静静的立在雨中,身上有种伤感的傲气。
仿佛有一层盔甲,大雨不侵,雷打不破。
商响眼力再不济,也看得出那是有人拿魂魄在护他。
当真是个疯子!区区凡人的三魂七魄,如何能受得住这用来历劫的雷霆?!
肖吟这是要和他同生共死!
商响脸上湿了,冒冒失失冲进雨中。肖吟要疯,他就要比他更疯,疯到灰飞烟灭,就不用日日想着这个臭道士,害怕自己有一天要发癫发狂。
沉重的闷雷落到身上,每一寸骨骼都是被碾碎般的疼,可是这点疼与灵魂震动的疼痛比,却又微不足道了。
花妖奔过来,搂住疼到站不起来的老鼠精,目光像菩萨般慈悲:“何苦呢……”
他被看透了,因而羞怒。嘶吼着,被疼痛扭曲了的声音,不像人声。
“滚!滚回屋子里躲着!”
兀自喘着气,面色惨白,像是碎在了积水坑里的月亮,落魄不起眼。
身上裹着的灰棉衣被大雨浸得湿透,模样不如一只落汤鸡,可怜又凄惨,就差没现了那灰扑扑脏兮兮的鼠身。
用人的样子死,大概是他最后的脸面。
就是不知道,道长还会不会记得他,他那么周到小心,总归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你不想活了吗?”肖吟的声音在耳边冷冷的响起。
虽然看不清伞下那张脸,却可以想象他说这话时,眉头紧紧皱起的样子。
商响太懂他。
同时也感叹还是凡人好,俯仰几十载,爱恨情仇都不用记太久。
妖啊,活得实在太长,寿命一长,心意就不值钱了。
“道长,你是来看我的吗?”
商响问着执伞而立的肖吟,天真又执着。
“不是。”肖吟说。
商响牵扯嘴角,露出一个笑。那笑容惨淡,像是被雨打碎了的花。
“是啊,我想也不是的。”
他生受了一记闷雷,已经断送了几十年修为。再多劈几下,便要连那些刚生下十来天的小耗子都不如了。
正想着,又是一记狠厉天雷落下,活腻了又疯魔的老鼠精想要欺身去接,却叫黄衣烈烈的花妖挡在了身前。
“商响,我承你的情,可这是我的劫,没人能替我受。”
花妖笑着,身形单薄如雾,神情超然如佛。
转对肖吟道:“肖吟,你改不了命的。”
“回雪!”
呼唤被巨大的落雷声盖过。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那把褐色的旧油伞已然落地。肖吟倒在院落中冰凉的石砖上,怀中是一株晶莹剔透的百合花。
商响忘记了痛,伏在肖吟尸身旁冷冷笑。
大雨倏然而停,空中的黑云随风散去,清朗的夜空中一无所有。只剩檐下点滴更漏,伴着孤单冷寂的梧桐树和商响。
他恍然大悟。
原来肖吟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以死护住花妖原身,叫他不至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自己上赶着替人历劫,实在是多管闲事。
花妖受了雷劫,消弭了今生罪孽。两人在黄泉路相携而行,在阎王殿上再续上个三生三世缘。
真是好打算啊。
可是,凭什么呢?
三生三世已经那么长了……
妖怪啊,总是痴心又偏执。
商响还得再加一条疯……
于是,他断了尾,不犹豫也没手软。
撕心裂肺的痛自尾椎蔓延全身,痛到汗与眼泪都止不住,之前受的那雷霆万钧,与自断其尾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鼠尾是鼠妖的命,里面攒着他来生为人的寿数。
可他不要来生为人,他只要肖吟。
鲜血随着腿根缓缓流下,被浸满雨水的棉布裤子稀释成一滩腌臜的褐色,一股一股划过洁白纤细的脚踝。
滴滴答答、腥膻粘腻,是爱上人类无法流珠鲛人的泪。
————
响彻了半个夜晚的落雷声,叫整个渝州城里的妖怪都如履薄冰,就连凡人也心有戚戚。
和尚和狼王赶到时,商响已经料理完了院中的污秽,为肖吟换上了干爽衣衫,扶他上了床。
那株冰雪美丽的百合花,被他种在了梧桐树下。
看到两人来,商响笑了笑。
“道长在房里,你们去看看他吧。”
惨白的脸。
和脸同色的唇一张一合。
实在不像人形,连鬼都不像。似乎只是一个虚弱至极的残像,料峭冷风一吹就会散去。
“小响……”白悟虚欲言又止。
商响摆了摆手:“我累了,我想睡觉……”
说罢谁也不看,推开房门化了鼠身。
他没有了尾巴,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仓皇的逃进洞里,没有一丝力气。
商响蜷缩着,伸出细小的舌头舔舐着尾巴的断口。感觉不到疼,只剩下麻木和无穷无尽的疲惫。
身体发着热,叫脑袋更昏,干脆睡觉吧,不要做梦,他讨厌做梦。
可是,梦里有娘。
商响吸了吸发苦的鼻子,把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这一睡,便是三日。
中间也有醒的时候,短短的片刻钟,睁不开眼,分不清梦与现实。
直到第四天,一束太阳光照进了老鼠洞中。
惊心动魄的一夜恍如一场记不清的梦魇,醒来了,便又是一个清朗太平天。
肖吟还没醒,安安静静的躺在围着青色帐子的床上。
商响坐到床头,伸手轻轻摩挲他的脸。
指尖苍白,不见血色。
游走着,带着妖怪贪得无厌的秉性,一下一下拂过他肖想过无数遍的眉梢眼角。
道长……
老鼠精无声的笑,眨了眨沾湿了的黑睫毛。
肖吟今生余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