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74)
谢厌头也不回地回答他:“但你同样放不下此地遭魔族侵袭的百姓。”
“等解决完此事,再去寻玉佛莲,好不好?”剑无雪声音里带上些许急切。
谢厌语调仍是不咸不淡:“我是有大把的时间,但玉佛莲没有。且我们不能认为,察觉到迹象、前来寻找玉佛莲的仅有我们一拨人。”
后方的少年追问:“那你为何答应那名侍卫长的请求?”
“起初不了解情形,想着援军今夜便能抵达,去金河上游走一遭,并不耽误什么。现今看来,若想查清背后原因,须得破费一番功夫。”谢厌偏过头去,清幽一笑,左右两只袖子抵在一处,双手交握,不给剑无雪任何抓住的机会,“认识这么久了,莫不成你还不了解我怕麻烦的性子?”
谢厌的话语与动作皆透出浓重的拒绝意味,声音虽说平平,但隐隐已有了古不耐烦之意,剑无雪默然敛眸,咬牙不语。
七州大地,人族世代生活于此。数千年前,魔族撕裂空间而来,妄图将这片土地抢夺入自己手中,奴役生活于此地的人们,甚至以之为食。两支种族爆发战争,以人族付出惨重代价、魔族被逼入无尽之涯暂时划下句点。
魔族与人族,有史以来便不可共存。身为一名修行者,在魔族来犯时挺身而出,乃一种本能。但谢厌,却已然失了这样的血性与天性。
这人看世间一切都是淡漠无心的,不在意山河是否破损、人间是否安好,不理会周遭人是笑是闹,安居于自己画出的方寸之地,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寻得忘魂丹三味药引、令一个人忘记一段过往,以及教导、培养剑无雪,待他修行有所得、境界有所成,在让他杀死他。
这个瞬间,剑无雪忽然想问,若是不进饭食,便能消散于天地,你是否从此不再看一眼我端上桌的菜肴;若是不添衣加裳,便能同风雪一道离去,你是否从此拒绝我为你披上的外衣。
但回想起谢厌那双似笑非笑、似弯非弯的桃花眼,剑无雪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怕得到“是”这个答案。
他怕谢厌说,这个人间愈发没意思了,还是化作最初的一道弥散在天地间的、无人可以瞧见的至阴之气,来得痛快。
——纵使知晓这人心底所想,亦怕亲耳闻见。
究竟要经历多少,才会生出如斯念头?
剑无雪又一次,第不知多少次,在心底询问谢厌。
答案唯有自己去寻。
一番思量间,目的地已至。
城中幸存者暂时的避难所乃一山洞,掩在一道自高处垂落的瀑布之后,与外界隔着一条宽阔溪流,若是和同为人族的对手交战,此地算得上隐蔽性极高,但想要阻隔魔族,尚需一番布置。
阿云划船带两人过去,入内,即见数堆篝火,众人围坐周围,正互相包扎伤口。
谢厌抬眼一扫,便知此地中人,没有一个是修行者,便对剑无雪笑道:“在他们的援军到达之前,恐怕要辛苦你了。”
“那你呢?”剑无雪问。
“我?稍作休息,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明日再去日月湖。”谢厌轻笑着耸肩。
剑无雪暂且收起明寂初空,向前一步,拦在谢厌身前,不许他走去别的地方,“你要去日月湖取什么东西?”
谢厌抬指点了一下他额头:“就算告诉了你,你也找不到。”
剑无雪反问,青灰色眼眸里透出十足倔强:“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找不到?”
“这种时候,就别和我贫了。”谢厌哼笑着绕开他,在角落里寻了个位置坐下,扬起下巴,一指领他们进来的青年,“阿云方才已向这群父老乡亲将你介绍了一番,现下该你发挥作用了,少年人。”
“此时并无魔族来犯,我又不通医术,能发挥何种作用?”边反驳,剑无雪边坐到谢厌身旁。
他非常不愿谢厌直接坐在枯草上,但碍于当下情形,以及并不宽阔的空间,无法摆出榻椅,只得拿了一床厚被子,将人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包起来。
谢厌的声音从被子底下透出来,听上去瓮瓮的:“此时你又不大乐意去拯救他人了?”
“现如今,他们除了精神不济、身体带伤外,旁的一切尚可,而这两点,我无能为力。”剑无雪轻轻一拨粽子谢厌,让他由靠住洞壁,改为靠在自己肩上,并敛眸解释。
“所以说,你的救人,便只是在危急关头,替人解决那些危及性命的玩意儿了?”谢厌又开始笑,轻晃肩膀,连带着令剑无雪亦跟着抖动。
剑无雪摁住这枚大粽子,低声道:“你知晓我不爱说话,无法用言语振奋周围。”
“没想到我们少年竟是个沉默的侠客。”谢厌笑着,从鸿蒙戒里掏出几道符,把“粽子皮”薅开一个口,递给剑无雪,“第一道,贴在洞口,能防风雪;第二道,丢入水中,可做预警之用;第三道,自己留着,若是碰见打不过的玩意儿,再使出来。”
剑无雪不接:“都给我了,那你呢?”
谢厌眉梢轻挑,道:“我还有许多。”
剑无雪看定谢厌,语气沉着冷静:“那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谢厌:“……”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精了?
于是他有些艰难地抬手,拍了剑无雪额头一巴掌,没好气道:“否则你认为我为何去日月湖?”
剑无雪按住谢厌的手,眉心微蹙:“你早知此地有危险?”
谢厌翻了个白眼:“醒醒,我又不是星算师,怎会未卜先知此地状况。我是怕采玉佛莲的途中会出事。”
未料此言一出,剑无雪登时严肃神情:“既然如此,那我更不能让你独自去。”
谢厌又笑起来。
他被剑无雪包得严实,唯余一双眼眸露在外面。此时此刻,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弯成新月似的弧度,眸底映出橘红火光,却因了这分笑意,被轻轻揉碎,化作柔和光波,若涟漪清漾。
笑意轻,声音亦轻,在噼里啪啦不断燃烧的火堆旁,几乎要听不真切。
“小少年,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两全之法。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只能做一件事。你不可能即陪我去寻玉佛莲,又留在此地,帮着他们驱赶魔族。”
“我不会等你平定此方患难,再去寻玉佛莲。而魔族,更是不会按照你的时间与计划进犯或撤退。”
“人生就是这般,由一个又一个选择、一次又一次取舍组成。当你面临两个选项,选择其中一个,注定要放弃另一个。”
“要往哪边走,仔细思考吧。”
说完,不待剑无雪有所回应,谢厌从鸿蒙戒里掏出辟谷丹,往嘴里塞进两颗,接着,将头往后一靠,阖上双目。
剑无雪亦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情绪。
这时,入城搜寻幸存者的小队归来,休息或睡觉的人立时迎过去,安静的山洞内变得嘈杂。
谢厌听见他们问询最多的,是“可有发现将军”。
却见侍卫长垂眸摇头,神色哀戚。
第一个从人群抽身离去的是阿云,他落寞地坐到谢厌身旁,低声问:“修行者大人,我们有机会抢回疏勒城吗?”
谢厌闭着眼睛回答他:“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活着,便有机会抢回属于你们的土地。”
“可是活着的人越来越少……”许是害怕被旁人听见,阿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仍是没能说完,因为侍卫长大步走过来,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接着又是一踹,将人踹离火堆。
侍卫长高声道:“只要我们有一个人活着,便会与魔族斗争到底!你,说丧气话的小子,罚你今夜去山洞外放哨!”
阿云没做反抗,默不作声去了。
一个姑娘与他擦肩而过,向侍卫长递来一些东西,并道:“从前我在离恨塔附近捡到过几本佛经,今日魔族来袭,我不甚将其中一本点燃,发现那些魔物竟是惧怕佛经燃烧后的火光。我想,我们可以把剩下几本点燃,这样,今夜会平安些。”
“你竟敢去离恨塔捡佛经!”旁边有人探出脑袋,一脸愕然地瞧着这女子。
又有一人开口问:“离恨塔?离恨塔又怎么了?那儿的佛经捡不得?”
“并非捡不得,只是那里面,有个高僧在闭关!”
“高僧?什么高僧?若是高僧,为何魔族来犯,不见他出来?”
“据我爷爷说,那位高僧好几百年前就进去了!”
“莫不是死在里边了?”
“若是死在里面,那这些由他颂过的经书,为何还能驱赶魔类?”
眼见着洞内几个年轻人就要吵起来,角落中一个老人出来打圆场,并将离恨塔的故事讲了一番。
“据说,那位高僧啊,便是三百年前,碎叶川部族的三王子。在当时,便是千里挑一的修行者,主修佛,由他加持过的佛经,自然是威力无穷。
这人,光说他的名字,你们或许不知晓是谁,但若是告诉你们,他就是那位萨满大人前来草原和亲的原因,你们便清楚他的身份了。
那位三王子殿下,向来是无心政事的,但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
这位老人讲故事很有一番本事,吵吵闹闹的年轻人都围去他身边,安静聆听。这一边,剑无雪伸手将火堆拨旺,顺口问:“他们在说什么?”
谢厌却是晃了晃脑袋,将盖在头顶的被子抖掉,再抬手一指,透过冬日并不厚重的水帘指向北边渺远之处,那处孤塔缥缈,仿若接天。
他望着孤塔,慢条斯理道:“北边的那座塔,名为离恨塔。取‘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之意。却是一座佛塔。”
“佛塔为何取道家之名?”剑无雪不解。
“因为是某个人瞎取的。”说到此,谢厌幽幽笑起来,翘起唇角,弯下眼尾,无端透出一股渺远感,“那塔呢,里面坐着……或者说睡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