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113)
鬼差说他一生向善,下辈子可再投个好胎,这话被当下的东青鹤听来只觉何其讽刺,他终于明白当年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
长灯真人曾言:“青鹤,你天赋过人,却执念太重,我无法领你入道门,你自修行去吧。”
当时东青鹤不懂,这么些年来他其实都不懂,什么执念?他在执着什么?可是此刻,他忽然懂了。
恶有执念,善,自然也有……
东青鹤浑浑噩噩的跟着鬼差走,行到半路却被几声低喝拉回了神思。
就见一道白影在前方疾跑,几个鬼差在身后追着,而领着连棠的鬼差见此,自然也上前相助。
东青鹤心头一动,恍惚上前,却同那白影撞了个正着。
对方长发披散,死气缭绕,一看便是和自己一般的游魂,可不同的是那人还带着满身满脸的伤痕,形容更是几乎模糊难辨,仿佛受了很大的酷刑。
眼见对方要栽倒,东青鹤顺手扶了那人一把,那人恍惚着看来,原本一片死寂的眸子忽然有了异动。
“连棠……”只听一声低唤自那人口中响起。
连棠一呆,细查片刻猛然惊讶,将她认了出来。
“嘉熙……小姐?”
第一百十八章
常嘉赐死后, 连棠又多活了十年, 而比常嘉赐更早入黄泉的常嘉熙却为何还在此地迟迟未离?并且一身的伤?她为什么没有去投胎?按鬼差那善恶终有报的意思,她完全能投个好人家。
连棠不解地看着常嘉熙, 不过下一刻对方就被从后头追来的鬼差给狠狠的压倒在地, 一柄尖利的长钩从那魂魄的背上毫不留情的狠狠扎下!
鬼差怒道:“狱内重犯私自逃离, 罪加一等,私入双生林, 罪加一等!”说罢就要用手中染着火的链条来捆常嘉熙。
“不可!”连棠见此, 直觉便要帮忙,却被另一个鬼差牢牢挡在了前头。
常嘉熙虽不停挣动, 疼得本就狼狈的模样越发扭曲, 可她竟半点不顾, 只狠狠向此地瞪来,叫道:“连棠……你不用管我,嘉赐……嘉赐这么多年也在狱下受苦,你要救他, 你要救他……”
连棠一怔, 探出的手一时僵在了原地。
常嘉熙视线模糊, 她看不清连棠的脸,但是她像是猜到了对方此刻心内的颤抖。
“我知你心里有怨,他做了错事,累你至此,可我……还是求你,求你别丢下他, 连棠……你知道的,嘉赐不是那样的……你知道的……”
鬼差一把抽出那长钩,在常嘉熙肚子上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疼得她痛苦不止,滚烫的火链紧接着加诸在她的身上,明明只余魂魄,连棠却也好似听到了那被烧焦的滋滋作响之声。
“嘉熙……”连棠奋力上前,可区区凡魂哪里能同鬼差相争,一个转身就被对方用力掼倒在地,彻底制住!
连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常嘉熙被破布样的拖走,可那双透出乱发的眉眼却出奇的坚刃闪亮,仿佛带着如山一般的希冀。
常嘉熙不停的嗫嚅着:“连棠……我尽力了……以后,只有你能救他,只有你能……你别放弃他,求求你……十辈子太长了……嘉赐一个人不行的……他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求求你陪着他……”
直到那身影幽幽消失在那头,连棠的耳边却还是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这几句话,常嘉熙的语调仿若泣血,一时竟比鬼差紧扼得力道更加逼人。
良久之后鬼差才放开了他,对方拍着袍子站了起来,冷冷看着他说:“谅你乃是初犯,此行不予追究,赶紧上路吧,不然你也要同她一道关入炼狱界受罚了。”
连棠还有些呆:“她之前有何过错……要入那地方受罪?”
鬼差一把将他拽着向前:“代人受过也是过。”
连棠想问常嘉熙是代谁受过,可话到嘴边又一下子明白了。
二人已是行到渡口,只见眼前横卧一条黑洞洞的大河,说是河却水流无声,偶尔溅出的水珠像是活的,滑腻冰冷,令人生寒。
迎面黑雾中茫茫驶来一艘小船,鬼差抓着人要上船,连棠却扭头盯着一处不动了。
“那是什么?”
鬼差瞥了一眼,就见黢黑无垠的幽冥道前隐约闪过几丝莹莹光点,碧蓝、银白,金橙,点点交错,不过转瞬却又寂灭了。
“与你无关。”鬼差道。
连棠却在那疏忽而至的光晕下看清了那处的模样,那儿竟有一片林子?!在这处处荒凉死气满溢的地方除了彼岸花外竟还有旁的活物?
连棠想到方才常嘉熙便是自那方向跑来,而抓她的鬼差说她私入双生林。
双生林?是什么地方?
鬼差看不得他这般磨叽,自然又要伸手来擒,这回连棠却忽然猛烈挣扎起来。
鬼差一脚已踏上了船,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脱手被连棠逃了出去,只不过很快就又被抓了回去。
连棠却没轻易罢休,本就波澜起伏的河面,小小的船儿摇摆颠簸,为躲鬼差的连棠一个不察,在鬼差的怒骂下,他大半身子跌出了船外,一下浸没到了湍急的黑河之中。
一刹那间,天旋地转,万物颠覆……
连棠,不,东青鹤只觉自己的五感被黑河扭曲,身子的每一寸也都被撕裂开来,一阵混乱作呕后,他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回到了石室中,而手下的天相湖也在跟着翻腾。
不知是否如吴璋所言,这天相湖虽是至宝,却也只能凭机缘窥得一隅,于是在匆匆度过一世后他就回来了,可那钻心的痛处却是仍在东青鹤的体内,不知是否由那痛感牵引,东青鹤的眼前仍依稀飘荡着断断续续的画面……
画面里他在阵中翻滚,幽幽的绿光笼罩了他的周身,东青鹤本以为他又尝了一遍游道士给他下的养魂阵的滋味,却不想那阵内映出了一圈一圈熟悉的符文,符文不停旋转,像一把利刀,将东青鹤整个人从中间狠狠劈开,伴随着琉璃样的清脆碎裂声,瞬时,有什么东西自他身体内被剥离而出,是一个同自己极像的人形……
那是……那是当日自己闯入阴司地府时的场景,那个阵……那个声音……那个人形……又是何物?
不待东青鹤想透,紧跟着画面又是一转,仿佛水面逆流一般,无边的血色向他蔓延而来,血流过山又漫过河,最后汇到了一个人的身下,那人不停在变化着,一眼便是一世,一眼便是一种死相,刺杀、斩首、凌迟……不同于在行客山的幻境所见,那惨不忍睹的痛苦此时全凝到了另一张脸上……
忽然,一切画面一切痛苦一切波澜又像潮水般顿消褪去,只有那张被留下的脸慢慢张开了眼,深深望了过来……
东青鹤趴伏在天相湖边,不停粗喘地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良久的静谧中,传来一声恍然大悟的长叹。
“养魂阵…十世相克…三魂镜…善恶分离……”
……
吴璋一直默默地站在石门外等着,他本以为东青鹤至少也要在里头待上个几日,然而天才刚亮,那门竟缓缓打开了。
东门主站在一片阴翳中,半晌才走到了晨光下。
他面色有些清虚,眉眼却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神魂都离壳了。
吴璋想问他可是如愿了,却被东青鹤先一步道:“多谢……”
那话说得深沉如水又缥缈如烟,一时竟让向来惯于洞察人心的吴楼主辨不出东青鹤的心来,也辨不清他究竟在湖内看到了什么。
眼见对方抱着木箱就要离开,吴璋忙问:“青鹤,你去哪儿?”
东青鹤顿了一下,回头道:“青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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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主回来了。
这人才刚到,消息便传遍了八部。早已候了一夜却不敢外寻的长老们听着连忙就要涌到片石居去,可那守门的弟子却道:“门主没朝那儿去。”
“他去哪了?!”慕容骄阳急道。
那弟子挠挠头,指了指他:“去长老您的辰部啦。”
待慕容骄阳赶到新落成的藏卷阁前就见一个少年插着袖子满脸焦急的站在门前,见了他连忙苦着表情凑了过来。
“慕容长老……门主他……门主他……”
慕容骄阳剑眉一竖,抓着鱼邈道:“门主怎么了?”
鱼邈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门主进了藏卷阁啦!”
慕容骄阳眯起眼,暂且压下怒气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鱼邈道:“他说……让我守在这儿,谁都不准进去。”
“他进了藏卷阁……是要找什么?”慕容骄阳疑惑。
鱼邈也疑惑:“他问我……呃,有关阴司地府的典籍在哪儿,那东西同炼器炼兵关系不大……算是外卷野集,以前都放在北面室中的,但是许多都被上回那场火给烧了,只留下了一些……”鱼邈自进了辰部大半时间都在这儿磨叽,倒是对这里的书十分清楚,不过鱼邈说了后,东门主还是执意前往,并且吩咐了在他出来前谁都不得打扰。
阴司地府?
虽不知东青鹤意欲为何,可慕容骄阳想到眼下何事何人同那地方关联便忍不住跟着忐忑。
连鱼邈都发现了,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地府……门主要找地府的消息,难道嘉赐真的……呜呜,门主一定很伤心……呜……门主要干什么?他要救嘉赐吗,嘉赐……”
“不许哭!”慕容骄阳低喝一声,见鱼邈的眼睛反而更红了,气得抬起袖子使劲抹他的脸,“然后呢,他还问了你什么?”
鱼邈被擦得面皮都发了红,也不敢挣扎,只可怜兮兮的憋着抽噎道:“他、他还问我……以前有谁来过这里找那些书。”
鱼邈到门内不久,到辰部更不久,他哪里知道。
可是此话一出慕容骄阳却想了起来,的确有那么个人多年之前也曾经勤快的往返于他部和门内别处,慕容骄阳从未在意,但是如今再忆起才觉得蹊跷。
鱼邈呆呆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慕容长老,问:“长老想起来了吗?”
慕容骄阳半晌点了点头,低叹道:“沈苑休……”
第一百十九章
东青鹤进了藏卷阁, 且不让人入内打扰。慕容骄阳便只能在外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日一夜。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慕容骄阳没动, 那辰部的弟子就不敢上前。此时一直随在他身边的鱼邈没有眼色的走过去询问对方来意, 然后又跑到慕容长老身边传话道:“长老, 守门的弟子说……禄山阁、天仕楼、止契山、游天教……还有很多门派都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今日便是几大门派谋划已久的讨伐偃门之日,众人原定都会聚集于此, 然后由东青鹤所领, 一道将那为祸嚣张的恶贼铲除。
结果这门主还在里头半点都没出来的意思,鱼邈搓搓手, 又偷偷去瞄慕容骄阳森冷的侧颜。
慕容骄阳蹙眉等了半晌, 日头已高高挂起,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那明艳的赤阳一反冬日的常态竟有些火辣辣的照耀而下,扎得人周身焦灼。
慕容骄阳忽然提了提脚,鱼邈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上前去催促门主的时候, 慕容竟然一掀袍角返身向辰部外头而去。一见他走, 早已准备多时的弟子们全都齐齐跟上, 哲隆也一道,破戈要管理门内事务并未相随,只看着他们一行人去往了霞举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