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40)
周六说不出话来——他只听说这伙人里有个叫独眼鹰的军火贩子,臭大姐的机甲就是从他那买的,至于是什么样的军火贩子、住在哪、为什么会在星际漂泊……周六没跟着臭大姐他们上天,也没接触过独眼鹰,对这些都不大清楚。
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陆必行他们也是居无定所的星际浪客,未曾在这个星系任何一处天然的土壤中扎过根,是被臭大姐“捡”回来的同类。
周六讷讷地张了张嘴:“我刚才跟你说……我刚才在、在那个工作间里说……我……”
他刚才在工作间里,轻描淡写地对陆必行说过,当时地下航道的走私贩们察觉了域外的风声,集体决定三缄其口,不向任何人透露消息。
陆必行偏头看了他一眼:“唔,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刚才还爬墙跳窗给我送早饭。”
周六说不出话来。
说来也奇怪,假如一个人活泼开朗又讲义气,那么当他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时,就很容易把朋友的仇恨当成自己的仇恨,朋友的痛苦当成自己的切肤之痛……好像一点也意识不到,就在不久以前,这个人对他来说,还是“非我族类,死了活该”。
“既然现在知道了,下次注意不要在我学生们面前说漏嘴。”陆必行尝试了一下,方才歇菜的电力暂时无法恢复,基地那走音的音响设备熄了火,他只好清了清嗓子,走进人群里。
“刚才我用个人终端调试多媒体,不小心点开了前一阵子北京β星被域外海盗轰炸的实景。”陆必行说,“吓着大家了,不好意思。”
东倒西歪的自卫队里,除了疯子的发泄声,就是一片死寂,突然有个能正常说话的人,大家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走了。
一个差点被吓疯的自卫队员正在经历应激反应,用力捶着旁边的墙,捶得拳头一片血肉模糊。陆必行突然用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生物芯片加持过的力量远超过正常人,自虐的人“嗷嗷”乱叫地猛烈挣动,被捏住的右手仍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听我说,”陆必行弯腰看着他的眼睛,把语速放慢,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听、我、说。”
自虐的人睁大了眼睛,片刻后,他的瞳孔好像也放大了一点,竟然真的在他稳如巨石的话音里不动了。
“第一,机甲你们已经买了,”陆必行说,“一件事如果不能在发生之前阻止,事后说什么也没用,回头看看你们的机甲库和军备库,诸位已经是武装分子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
“第二,不要想着去炸毁机甲库,”陆必行从自虐的人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微弱的神智,于是放开了对他的钳制,缓缓直起腰,接着说,“机甲是为战争设计的,即使用激光枪打上一天,最多也只能刮花一层漆而已,机甲需要太空级的武器才能破坏,而销毁的瞬间会产生剧烈的能量波动,残骸永远也无法凭人力处置干净。如果你在同一时间把整个基地的机甲都毁掉,爆发的能量等于向第八星系的星盗发出邀请,告诉他们晚餐在这。”
“第三,请诸位补一课近代史,”陆必行环视人群一周,那些面孔无论男女老少,统一的特点就是丑,涕泪齐下、愚昧无知,“凯莱亲王卫队当年被联盟军赶出第八星系,就是因为他们忽略了地下航道,阿瑞斯冯是个疯子,不是傻子,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两次,彻底占领八星系后,一定会对星系内外的地下航道来一次彻底清理,诸位‘武装分子’,你们被发现的那天不远了。”
陆必行脚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缩脖弓肩,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脖子上的吊坠,听了这话,大汉哽咽出了海螺号似的“嗡嗡”声,陆必行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到时候你们会像刚才一样,再死一次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四下一片悄无声息,片刻,有些人狼狈地缓缓爬起来。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陆必行叫住他们,“不想就这么死的,穿好你们的自卫队服,明天到机甲停靠台来找我,好吗?”
没有人应声,没有人接他的话,没有人在叫嚣去找臭大姐算账,也没有人再嘲笑他了——最先站起来的人一脸麻木,可能是听天由命,也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
他们扶着墙,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哭成海螺的大汉也试着爬起来,腿一软又摔回去了,用力擤了一把鼻涕,他更委屈了,捏着脖子上的吊坠叫“妈妈”,陆必行看了他一眼:“刚才那声妈也是你叫的?”
委屈的海螺羞愤交加,抽噎得说不出人话。
陆必行试探地展开他捏着吊坠的手,见这位相貌豪放的先生脖子上挂了一个大约八公分长的水晶瓶,水晶瓶个头不小,不过挂在这位仁兄脖子上,仍然秀气得像条锁骨链。
陆必行抹去水汽,看见水晶瓶里装着一些灰白的碎屑。他一愣,连忙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放回原位,对着水晶瓶打了个招呼:“伯母好——兄弟,你怎么称呼?”
“我叫……我叫……嗝……”
“他叫‘放假’,”周六在旁边插嘴说,“因为他是周日那天被人捡回来的,本来叫‘周日’来着,后来大家觉得听着像骂人,改了这个。”
陆必行:“……”
比起联盟议会里那些动辄名字写三行的议员,八星系的人起名随便得吓人。
放假抽抽搭搭地一抹眼泪:“我不是妈宝,我就是……嗝……就是突然想她了。我妈以前在域外跑货,赚了好多钱……嗝……被海盗打劫。她当时开着一艘机甲伪装的商船,把我放在救生舱里运回基地,自己……呜……我连她一块骨头都没有,这里面装的是她养的兔子……”
刚认了个兔伯母的陆必行无言以对片刻,自行消化了这个惊悚的辈分。
他一拉裤腿,伸长双腿坐在地上,忽然说:“我也想我妈,比你还惨一点,我都没见过她本人,只有一打影像……是从她怀孕那天开始录的,有时候一天一条,有时候一天好几条。她应该是个教书的,看着挺闲,好像也没什么钱,每天都抱怨学生不会思考,不如AI……我爸不肯跟我多说,我偷偷去查过八星系的院校,没找到,可能是哪个私自成立的野鸡学校吧。”
放假狗熊似的坐在地上,冲他打了个哭嗝:“她怎么死的?”
“家里惹了仇家,被人追杀,我爸说,我是从她肚子里剖出来的。”陆必行说,“据说她死后,仍然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肚子,我……”
他这句话没说完,不远处突然传来独眼鹰的咆哮:“陆必行!你个兔崽子!”
陆必行心说“不好”,用“放错片”这种借口只能糊弄基地这帮文盲,他那卖军火的老爸知道芯片的底细。
然而还不等他回头,陆必行整个人被扯着后脖颈子拎了起来,衣领狠狠地夹住他脖子,林静恒的脸色雪白,连嘴唇也一并褪了颜色,一巴掌已经扬了起来。
陆必行听见他手指骨节“咔咔”作响,本想抱头鼠窜,躲一半,又想起自己现在是铜皮铁骨状态,反正打不坏,于是把胳膊一缩,十分努力地冲林静恒眨眨眼:“那什么……”
独眼鹰刚才还骂他是“兔崽子”,见了此情此景,立刻调转炮口:“姓林的你干什么?你敢!”
林静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还知道……”
你还知道她一路被人追杀,夹缝里仍在苦苦挣扎,死到临头还在尽力护着你。
你还知道你的命是那么惊心动魄才抢回来的。
可是这些话都不能说。
是他自己决定让上一辈的事烂在湛卢的数据库里,不向那个人透露一点的。
林静恒缓缓放下手,任由飞奔过来的独眼鹰一把拽开他。
有那么一瞬间,陆必行看见他的手在抖。他心里“咯噔”一下,在自己反应过来以前,已经动手去拉了林静恒。
林静恒一侧身闪开了,没看他,冲跟上来的湛卢一点头。
湛卢不由分说地架住陆必行的胳膊肘:“陆校长,医疗设备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陆必行的目光还在追着林静恒的背影,想挣开他:“哎等……”
湛卢认认真真地说:“作为机甲核的人工智能,我的人身使用的是可变形的特殊材料,每一克造价六百万第一星系联盟币。”
陆必行连忙举起双手,一动不敢动,连气也不敢使劲喘了,唯恐控制不住力量,喷坏了湛卢哪根汗毛。
湛卢亲自监工,三下五除二地重新取下了陆必行身上的生物芯片,人工智能用托盘托起带血的芯片,端到萎靡的陆必行眼前,一板一眼地说:“‘鸦片芯片’的危害性和成瘾性,您已经充分了解,在充分了解的情况下,还是尝试了第二次接触,经我评估,您的行为已经达到了初级依赖,按照联盟治安管理条理,您未来一段时间的行为将受到监控。”
陆必行:“不是,我……”
湛卢在他面前拎起芯片,“呲啦”一声,芯片焦糊一片,冒了一缕小白烟:“经检测,您的脑神经过度使用,为防止偏头痛、焦虑等一系列不良后遗症,我需要给您一针舒缓剂。”
说完,不等陆必行反对,一根细针就戳进了他的脖子。陆必行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一天已经过去了,基地短短三个月的倒计时又往前走了一格。
陆必行爬起来一探头,看见独眼鹰在外面客厅里守着,在沙发上睡得四仰八叉,还打呼噜,他轻手轻脚地关了卧室门,从窗户里爬了出去,去找林静恒——打算让林把那没落下的一巴掌补回来,不然他做梦老梦见那只发抖的手。
然而林静恒已经连夜编制好重三的修复方案,启动了自动修复进程,自己带着湛卢走了。
他要尽快绘制地下航道的军用地图。
陆必行没办法,只好又转身去了机甲站。
可是除了四个交了白卷、臊眉耷眼的学生,他一个人也没等到。
距离基地完蛋还有八十九天,而人们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个基地已经完了。
第38章
“陆总, ”怀特把一打写废的纸放在他面前, “算不出来。”
陆必行看起来有点疲惫,眼底有一圈乌青, 不时在自己眉心和太阳穴一线按来按去。
空荡荡的工作间里, 那些不知疾苦的机器人像兵马俑一样无声无息地陈列着, 死气沉沉。
陆必行撑着额头,翻了翻怀特的作业, 能量塔的晨光斜斜地打进工作间, 在他脸上投下一圈轻薄的阴影,他沉默了好一会, 久到怀特有种错觉, 仿佛下一秒, 他就会把那一打演算纸一推,告诉他们结束了,以后再也不用做这种无用功了。
这样的预判让少年怀特有点惴惴不安,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惴惴不安的原因。
可是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一会, 陆必行只是平静地问:“参考书都看了吧, 哪里不懂?”
四个学生局促地对视一眼, 斗鸡粗声粗气地说:“哪都不懂。”
“哪都不懂是不可能的,”陆必行神色淡淡地把乱七八糟的草稿纸理成一叠,“除非书没看进去。”
他平时与人说话,总是温和中透着热情,让站在他面前的人有一种自己被全心全意重视的感觉,然而此时, 虽然对学生们依然称得上温和耐心,却多少流露出了一点克制后的倦怠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