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飞白在后面揉按他的脊骨,一颗一颗的,从上至下的。
他问:“宁哥,你在想什么呢?”
宁灼想一想,竟然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想。
这让他下意识地焦虑起来。
他很少有这样的体验。
从他拥有记忆时起,他就在为父亲的工作,母亲的身体操心,长大了更是如此,一颗大脑运转得永无休止。
这样短暂的放松,让宁灼油然而生一股陌生感和羞耻感。
他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试图逃避。
单飞白心情正好,攀着他的肩膀说话:“宁哥,玩个游戏呗。你想一个动物,然后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宁灼想象了一只小狼崽子,眼睛还蒙着薄薄的一层蓝翳。
他嘴上应道:“无聊。”
“小游戏嘛。”单飞白用鼻尖蹭着他的肩窝,“嗯……我猜是狼。”
宁灼:“猜错了。”
单飞白把脑袋探出一点,从侧面窥探了一下宁灼的神情,旋即缩回了原处,笃定道:“猜对了。”
宁灼心里掠过一阵烦躁。
惯性思维让宁灼不会把单飞白的这番言行解读为调情,而是一种仿佛已经把他轻松握在掌心里,可以随意捏一捏,碰一碰的轻薄态度。
他平静答道:“我想的是一只兔子。……死兔子。”
单飞白本来还挺高兴,突然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愣住了,心里也闷闷地不痛快起来:“宁哥,别提‘死’,也别说……那个。”
宁灼反问:“你那些手下不是挺爱在私底下这么叫我的吗?”
单飞白一时张口结舌。
那时候他们是敌对关系,在面上轻贱彼此是常事。
以他们那时候见面流血的架势,真要客客气气的才是咄咄怪事。
宁灼长得好看,那“兔子”的外号也并不是由“磐桥”而起。
这帮直男还动不动叫唤“日死宁兔子”呢。
说白了,就是痛快一下嘴。
但宁灼介意,单飞白马上认怂:“哥,是我没管好他们。……我从来没带头叫。”
这倒是真的。
从小到大,他永远叫他“宁哥”,即使把匕首往他身上捅的时候也不改分毫。
单飞白心思机敏,他知道宁灼并不是在意这些。
突然发难,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扳住他的肩膀,想要同他对视,同时试探着问:“刚才不舒服吗?”
“舒服。”宁灼睁开眼睛,“挺舒服的。”
他避无可避地撞上了单飞白专注的视线。
随即,宁灼偏过脸去。
他不愿看单飞白的眼睛。
他望着自己的神态,像是在认真勾勒着一个“家”的未来。
宁灼提起了之前单飞白向他提起过的那个浪漫而不切实际的构想:“……想了想,建桥还是太浪费了。造一艘船还够。把能带走的人都带走,让愿意留下的留下。”
单飞白的心猛然一跳,
但那心跳成分更接近于心悸,而不是欣喜。
他敏锐地问:“宁哥,你是‘能带走’的,还是‘要留下’的?”
“哪个都不是。”宁灼说,“走前,可以把我的骨灰留一半在云梦区,另一半你带走吧,是洒在海里,还是留在身边,你来决定。”
这是宁灼能想到的最公平的分配方式。
他的人生本就是撕裂的,这样一来,正是一边一半,各得其所。
单飞白深吸一口气。
他心里那座蠢蠢欲动的火山,无声地爆发出了滚烫的熔岩。
……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满怀期待地等着宁灼的答案,等一个“喜欢”,或者“滚”。
宁灼给了他答案。
他还是选择去死。
他尽力粉饰着的太平安乐,被无情撕裂。
单飞白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宁哥,我是留不住你,是吗?”
宁灼的心并不如他的话语一样平静。
听单飞白这样说,他的心脏酸涩着狠狠抽痛了一下。
那疼痛如有实质,真的让他眉心猛皱了起来。
可他不知道如何抵挡,只好默默熬受。
单飞白问的是,他喜不喜欢他。
宁灼听到的是,要不要为了他,抛弃过往,面对未来。
这两件事情对宁灼而言,一个太沉重,一个没想过。
他的皮肤还被单飞白的皮肤烘着,那是一种蓄满弹性的触感,沉甸甸,热腾腾,结结实实地带着生命的力量。
一声令下,他就能背着自己,撒欢一样地跑到天涯海角去。
可一想到自己会离开银槌市,甚至有机会过上幸福的生活,那许久未至的幻境就汹汹而来,静静注视着他。
他无法允许自己享受这样的幸福,所以只能放弃。
为了断绝单飞白的念想,“放弃”也不能是细水长流,和平分手。
一如往常,狠狠斩断就是了。
宁灼绿色的眼睛里沉淀着无情的冷光:“你的技术的确不错。但炮友就不要自作多情了。”
单飞白恼怒地冷笑了一声,身体却微微发着抖:“我不能做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不能。”
“我不是你请来的共犯吗?”
“是。”
“共犯做完了坏事,是不是要一起逃跑?”
宁灼冷静道:“不需要。我们做好切割,各奔东西就好了。”
单飞白翻身压倒在宁灼身上,没梳整齐的狼尾丝丝缕缕地垂了下来。
他的动作一剧烈,就牵扯到了宁灼的身体。
宁灼“嗯”了一声,伸手抵住了他的肩膀。
紧接着,他听到了单飞白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我伤心了呢?我伤心你不管了吗?”
“你扔下我一次,我好不容易追了上来,你还要扔下我第二次……”
他吸了一口气,吸得宁灼的肺部酸涩地胀痛起来:“宁哥,我是不是命里就是该被人丢下的包袱?”
宁灼的掌心收紧,攥得他的肩膀发出一声细细的关节响声。
宁灼回忆起了他们小时候的那次吵架。
那场吵架,混合了愤怒和误解,没头没脑地吵完之后,两败俱伤。
宁灼的手掌向后摸去,轻而易举地抚到了那一道鞭痕的鞭头。
这次争吵,他们已经是多年的宿敌,最知道该怎么一刀把人戳出血来。
宁灼拍了拍单飞白的脸:“你不愿意被丢下,还可以物尽其用,把事情推在我头上,然后把我交出去。”
“本来打算给林檎换他的前程的。你弄得我挺舒服的,你想要,给你用也可以。”
宁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头晕,便靠回了柔软的枕头,闭着眼轻轻喘气。
单飞白沉默良久:“……这些话,你跟叔叔阿姨说过吗?”
宁灼不去看他的表情:“他们很久不来了。”
他没有告诉单飞白,他的父母正哀伤地站在房间角落,望着他们两个人。
突然,一阵异样的感觉侵夺了他的感官,让宁灼没忍住抓紧了床单:“呃啊……”
单飞白冷冰冰地说:“撒谎。”
宁灼用膝盖去顶单飞白的胸口:“放开我。滚出去。”
然而,猛然袭来的又一阵酸胀,让宁灼的膝盖骤然失却了气力。
在争吵起来前,他们本来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进一步是轻怜密爱,退一步是近身殴斗。
单飞白凑近了,和他耳语:“你不说,那就让叔叔阿姨看着宁哥吧。……看你现在被我干得露出这种表情,他们会是什么心情?”
宁灼登时睁开眼睛,带有几分慌乱地看向墙角。
他的心里有积年的病灶。
闵旻说过,他是赛博精神病——指的是在进行过义肢改造后,生理结构的改变会对心理产生同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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