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陈夙峰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一颗心生生裂作了两半,但他还活着。
他应该活着,他应该加入“立方舟”,他应该还要许愿。
陈夙峰的思路如此清晰,却不幸和他活下去的欲望一样淡薄。
……
“你是想要拖延时间吗?”
姜正平的声音,把他从迷思的泥淖中拖了出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命悬一线的时刻。
当那幻觉中巨大的虚脱和疼痛离开自己后,他平静地调动了早已在治疗下恢复正常的肌肉,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耳畔久久寂然无声。
他垂下手臂,轻轻抿着嘴笑了一声。
阎王不收,无可奈何。
他把枪推到了姜正平眼前:“轮到你了。”
看陈夙峰拿枪对自己的额头比比划划时,姜正平还不觉得有什么。
六分之一的概率,要撞上也是有困难的。
直到冷冰冰的枪口,枪身难闻的油气混合着生涩冰冷的独有气味扑鼻而来时,他的腿本能地被催软了。
这是任何生物面对死亡都应有的恐惧。
他吞咽下了一口唾沫,却第一次发现唾沫里滋味丰富复杂,里头还掺杂了一点淡淡的血腥气,呛得他喉咙疼痛。
脚下的地毯变得格外柔软,重力在此时完全失效,人像是没有根似的,脚明明白白地踏在地上,人却烟似的往上走。
姜正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怎么都舒不匀,那只稳稳勾住击发器的手指也受了影响,压得扳机微微下陷,可就是无法实实在在地扣下去。
万一呢。
万一这一枪下去,真的让他碰到了运气,他就会变成一团数据垃圾……
值得吗?
然而姜正平没有允许自己细想下去,手指先于思维动作,啪地扣下了扳机。
咔哒。
空枪。
姜正平的理智和思维到此时才真正就位,一阵近乎窒息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决堤而来,逼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起来。
然而,不等他喘匀一口气,陈夙峰速度极快地从易水歌手里接过调整好的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猛开一枪。
当熟悉的卡顿声响起后,这位年轻的亡命徒抬起眼睛,没有威胁,只有悲悯。
只是那份悲悯是空洞的,不是对着他,好像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个游魂。
他把枪交还回去,用平板的语气说:“……又轮到你了。”
第239章 斗转(二十六)
姜正平攥着两把手汗,试图从陈夙峰的眼中看出些许强撑使诈的样子,好安慰自己那一颗噗噗乱跳的心。
然而,他目之所及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惊的空茫。
陈夙峰身上属于人的感情像是早早地从七窍中流出去了,只剩下这一身颀长而空洞的躯壳。
姜正平没能寻找到陈夙峰的破绽,因此他的恐惧更是彻底失去了共鸣。
去摸枪的时候,他的手被心跳带得一颤一颤。
这事情经不起想,想了,就要怕。
他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紧接着,对自己潮热一片的太阳穴开出了一枪。
在扳机下陷的一瞬,他下意识地闭目偏过头去。
六分之一的概率,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触发的。
只是那枪声不响,却在一瞬之后,让他的心内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噪音。
作为高维人,他们的意识寄存在虚无的网络安全箱内。
只要不违背基本规则,不自愿放弃生命权,他们就能活得很久,活到数据逐渐过载,在无声的爆炸中归于虚无。
像姜正平这样的高维人,尚属“年轻”之列,从来没想到过死。
为了一场游戏,自己要走到赌命的地步吗?
10万的赎命点数,他难道给不起吗?
陈夙峰接过了枪,却没有像第二次一样快速击发。
他把枪抵在眉心,但像是觉得不顺手的样子,又换成了太阳穴。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现在是有想法的,脑中有着一整套清晰的计划。
他要留给对方足够的思考时间,让姜正平一点点权衡这场赌局是否值得。
人往往是越权衡,越会害怕,很多事情都是头脑一热去做了,把“怕”留在事后。
陈夙峰就是在等姜正平脑中的热度渐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是虞哥教他的:一松一弛,才能更好拿捏人心。
当然,这心理战最终是否奏效,得看他手中这一枪会不会夺走自己的命。
陈夙峰起了一点玩心,在扣下扳机的时候,突然抬高声音,配了个音:“嘭——”
对面的姜正平肩膀陡然一紧,一瞬间的表情,活像是他自己迎面挨上了那一枪。
他甚至错觉自己看到了迸射的鲜血和脑浆。
然而,枪并没有成功击发。
姜正平睁开了半阖的眼睛,确定了刚才所见的情景只是一场幻觉。
或者说,那是这场荒谬的赌命之局必然会有的后果。
只是这鲜血和脑浆,最终是谁流出,就未可知了。
陈夙峰好模好样站在原地,手里举着枪,微微咧开嘴:“开个玩笑。吓到你啦?”
这时候,陈夙峰终于迟钝地露出了一点男大学生的顽劣可爱,却偏偏是那么不合时宜,所以看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姜正平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凝视着易水歌重新转动弹匣后,他又把枪接了过来。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流畅,这场赌局就会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中,以其中一方的死亡作结。
姜正平看起来相当胸有成竹地用枪囗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把那里的皮肤都顶得凹陷了下去,隐隐带了股一往无前、死拼到底的狠劲儿。
所以,当他认输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对手陈夙峰,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赢了。”姜正平咽下了囗中分泌旺盛的唾液,说,“愿赌服输。”
撂下这句话,他往后一仰,嘴角抿出了个不痛快的弧度,但眼中却满满地写着如释重负。
陈夙峰在反应过来后,徐徐地吐出了一囗气,欠了身,对他轻轻一躬。
从哥哥死后,他身上那些幼稚的锐气和锋芒便被尽数折断。
他跟着虞退思,至少是学会了礼。
前三局完成,耗时不到40分钟。
“如梦”方一胜两负,倒欠5万积分。
戴家兄弟已经输麻了。
他们甚至觉得只输了5万积分,还行。
但“虹霓”接受不了。
5万是他们亲手赢来的,10万又是他们亲手输掉的。
这等于是他们刚刚尝了甜头,又被人一拳打过来,硬生生把还没消化的好处吐了出来。
他们不甘心。
只要不再玩“俄罗斯轮盘赌”这种搏命的局,二人相信,他们未尝没有获胜的机会。
双方各自花费了十分钟整顿精神。
第四局,易水歌重新换了一副手牌。
这就意味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至少在第一局里,大家都是盲猜哑想,因此赌得格外有限。
第一局,是压着1万积分的线赌的,“国王”又是文嘉胜。
他选来选去,选了平板支撑,结果一双手臭得可以,不幸挑中了曲金沙和南舟。
南舟刚刚站起来,曲金沙就利利索索地当场认输。
因为第一局又失了利,因此“如梦”开始不约而同、攒着劲儿记牌。
然而他们眼力有限,顶多能在流水似的洗牌间记住一两张牌的走向,还难免岔眼出错。
而易水歌又是个学习能力超群的主儿,四五局下来,他的手法明显娴熟了很多。
好在,“如梦”里有个姜正平。
他的脑子不像戴家兄弟,平时是一扔不用,临了了还想拍拍灰捡起来,指望它还能继续转。
他的眼力是最好的,记忆力也是锻炼过的,就是性子太稳,不爱冒进,更不爱掐尖,一掐尖就压力倍增,反倒会影响他的状态。
这本事恰好在此时用得上,可惜“国王”迟迟轮不到他,让他白白算了两局,赌局倒是叫他连着赶上了两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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