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在邸店的客人全都被清了出去,邸店的掌柜与店小二也尽数不见踪影。
沿廊伺梯隔三差五站着的全都是身穿灰袍的男女侍人,容颜素净安闲得宛如一件家具。
有贵人降临,财雄势大,将此地彻底清了场。
换言之,有人跑来这里“反客为主”,接管了整个邸店。
谢青鹤在寒江剑派做了几十年话事人,以他的身份地位,若要讲究排场,弄上百八十个修为精湛的外门弟子站班服侍,难道用不起么?俗世王侯富贵门第之中,能使唤的也不过是末路卖身的奴婢,谢青鹤身为寒江剑派掌门,门下全都是资质远超常人、精心苦修过的弟子,他若要炫耀神仙排场,俗世中的王侯将相、朱紫门第与他相比,又如何能及?
然而,无论谢青鹤去什么地方,处什么场合,从来都是一桌一椅,一房一榻。
若是想要清静不被搅扰,他也不会提着银子去使威风,说要把客栈第二层全都包下来,一间间屋子全都空着,不许别人住,而是独自赁上一间小院儿,自己主动避了出去,从不会做扰民霸凌之事。
堂上吃饭若是实在没有位置了,他也很乐意与人拼桌同坐,从来不觉得自己如何高人一等。
所以,他也不喜欢别人在他跟前摆这样的臭架子。
不管来的人是谁,就冲此人驱赶所有邸店住客,赶走经营邸店的掌柜与店小二,把整个邸店都换上了他自己的侍人的这份儿狂妄恣肆,就让谢青鹤感觉到冒犯与不满,心生不悦。
只是谢青鹤城府修养极深,外人很难轻易看出他的喜怒。
连走在他身边的伏传也只顾着低头看楼下大堂的来人,没有注意到他的不悦。
邸店的地上一楼是待客歇息的饭堂,二郎坐在一张饭桌边,正与一个气度从容的华服官人说话。
听见楼上谢青鹤与伏传出门的动静,两人暂停了交谈,齐齐站了起来。
“大师父,小师父,阆大人来拜见。”二郎高兴地说。
他与阆泽莘是老交情了,当初分别时,阆泽莘前途缥缈,生死未卜,二郎很有些诀别的感伤。
如今久别重逢,阆泽莘活得气派又滋润,又有心讨好二郎,跟他聊了一会儿,二郎就被逗得心花怒放,冲着谢青鹤和伏传回禀时,也忍不住将故友重逢的喜悦带了出来。
阆泽莘则解释道:“我叔父与萧、田几位大人目下都在朝。今日大朝会,他们要去宫中站班,全都出不来。只有我位卑职小,偶然告假辞了出来,倒也不会耽误天下大事。”
说话间,谢青鹤与伏传都已经下到一楼。
阆泽莘上前施礼:“拜见两位先生。”
谢青鹤点点头。
闹出这么一场的人是阆泽莘,还真不使人意外。
谢青鹤还记得他从前闹的蠢事。
比如刚刚救回一条命,就把给他翻身擦身的二郎骂了一遍,责怪身为贱民的二郎不该拿屁股对着他,责怪二郎给他擦身的毛巾不够细柔奢贵,还挑剔吃得不好,喝得不对……
后来阆泽莘在小院儿是被迫接受了现实,不得不脚踏实地地过上“贱民”生活。
现在重新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打小养成的贵人排场又摆出来了。
不管阆泽莘出身如何,是否是家庭教养使他成了这样的排场,谢青鹤都不会认同他这样嚣张跋扈、肆意扰民的作派。如皇帝出门非要清场,是怕暗蓄刺客失了国本,清场花费的人力精力反而比不清场要少。他阆泽莘不过一介世家公子,有什么必要如此滋扰百姓?
哪怕就目前来看,阆泽莘清场包店带一堆侍人来服侍,很可能是出于好意,为了迎接他的归来,希望他“宾至如归、感觉到家的温暖”,谢青鹤依然不认为这是一种礼遇。
楼下就是吃饭的地方。
谢青鹤与伏传刚刚坐下,马上就有阆泽莘带来的灰袍侍人上前。
侍人们熟练轻柔地铺好餐垫,将早已准备好的餐食一一摆开。
桌子就是邸店的木桌,餐垫则是厚实吸水的绒布,上面绣着青竹白鹤。
谢青鹤看了伏传一眼。伏传假装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自己,目光偏向一侧。
两人眉眼间打了个小机锋,谢青鹤觉得小师弟可爱,心里也有些甜。二人未定情时,谢青鹤看着寒山上下到处都是鹤纹,隐隐觉得好笑,定情之后,再看着到处刻绘的鹤纹,那滋味是越品越甜蜜。
伏传对鹤纹的喜欢不是单纯寄情,他是真的疯狂喜欢鹤纹。
他自己作画时,也是舞鹤图画得最好,每一只鹤都能活灵活现。捕捉到了鹤形的神髓,有时候仅仅是用笔在纸上潦草勾勒两下,几乎看不出完整的形状,外人打眼一看,也能辨认出是一道鹤影。
谢青鹤则是比较喜欢竹草纹。
一来素净,二来幽清,若是绣在衣裳上,雕刻在把件儿上,做工简单优雅,也能大方好看。
伏传自然知道谢青鹤的喜好,只是一个月前,谢青鹤还坚决不肯接受他的追求,他哪里敢去做什么青竹白鹤的纹样?定情后的一个月就更忙碌了,衣裳都没时间洗。
如今在入魔世界里,伏传也算是左右着天下局势的几个人之一,权势极大。
六年时间过去了,他住进了京城,生活渐渐上了正轨,下人准备日用家什时,他指定要青竹白鹤的纹样,甚至分心费神自己做了些纹样叫下人照做,似乎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以伏传在这个世界的地位身份,哪怕他平时多吃一口菜,都会被有心人记下来。
阆泽莘打听到伏传喜欢青竹白鹤的纹样,私底下照着准备好,在合适的场合——比如今天这样的时候——拿出来讨好,让伏传知道他的虔诚与孝敬,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很有心思的青竹白鹤餐点铺开之后,侍人们将餐点一一捧上来。
承托饮食的器皿俱是宛如白玉般细腻的白瓷,有粥面蒸饼,新鲜的小菜,卤过的片肉蒸禽……菜色很简单,手艺也不复杂,唯独选材极其很讲究。初略看上去并不抛费,只让人觉得干净。
“有心了。”谢青鹤说。
从推门出来到坐下看菜色,每一步都能感觉到阆泽莘认真侍奉的“虔诚”。
阆泽莘在小院住了近十个月。
那地方实在太小,哪怕谢青鹤从不与阆泽莘同桌吃饭,平时阆泽莘担水劈柴,在厨房进进出出,与二郎还玩得挺好,他想要摸清楚谢青鹤的饮食习惯,并不困难。
谢青鹤是个很讲究的人。
他不追求山珍海味,也不稀罕各类少见珍稀的食材,吃食第一要干净,第二要美味。
阆泽莘把他看重的两样都做到了极致。
听了谢青鹤的夸奖,阆泽莘腼腆地笑了笑。
伏传多看了阆泽莘一眼。大师兄说的这句“有心了”,可不是夸奖。
诚心挚意是有心,处心积虑也是有心。伏传单从谢青鹤平平的口气就听出来了,大师兄不喜欢阆泽莘所做的一切,这顿饭非但没有讨好到大师兄,反而让大师兄生出了厌恶。
侍人只准备了两副餐具。
阆泽莘居然和二郎一样,敛神垂手侍立在桌边,看样子非常客气恭敬。
这就是隐有些执弟子礼的意思?难道小师弟将阆泽莘收归门下了?谢青鹤不喜欢阆泽莘的作派。不过,如果伏传正式将阆泽莘收入门下,他就得给小师弟面子。
谢青鹤没有急于表态,给伏传递了筷子。
“吃了?”伏传抬头问。
阆泽莘和二郎都点头。
二郎说:“早一个时辰他就来了,我俩一起吃的。”
“坐下随便吃两口吧。要么你们自己找地方坐一会儿?我和瓦郎吃饭,你们站在一边直勾勾的盯着算怎么回事?”伏传一句话说完,马上就阻止阆泽莘,“别过来,不要你服侍吃饭。就这么大张桌子,我胳膊挺长,四处都照顾得到。”
所谓礼不下庶人,二郎压根儿就没有服侍长辈吃饭的意识,他上来一屁股就坐下了。
阆泽莘本来要接侍人递来的餐碟和筷子,被伏传抢先阻止了,那边二郎也已经坐下了,他就跟着坐了下来,腼腆地说:“许久不见大先生了,我总要感谢救命授业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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