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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88)

作者:木苏里 时间:2020-12-29 09:57:30 标签:灵异神怪

  “醒了?”有人忽然开口。
  是谢问。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跟雨声一样, 在安静的房间里并不突兀。
  闻时挡着光的手指却蜷了一下。
  就在上一秒,他刚在回忆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只是没这么清晰。
  对方披着雪白的长衣, 提灯倚在门边。山外滚着惊蛰的闷雷声,而他垂眸坐在竹榻上, 满身湿汗,心如鼓擂。
  闻时闭了一下眼,从床上撑坐起来。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谢问的话。
  躺了太久,浑身关节都变得紧绷僵硬,动起来咔咔作响。闻时垂着头,揉摁着后脖颈。他抿着的唇色很淡,单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更看不出来他在梦里想起了多少前尘过往。
  站在床边的谢问弯下腰,伸手调亮了床头灯。
  闻时的目光从手肘间瞥扫过去,看向对方苍白瘦长的手指,梦里的场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那些湿漉漉的傀线交错纠葛,或长或短,紧紧绷着。那是他灵相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梦里的那只手同样苍白瘦长,捻着他的傀线,沉声对他说:“叫人”。
  那是闻时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扫不开的东西——
  那个给了他名字、又给了他来处的人,在十多年后,成为了他不能说的俗世凡尘和痴妄欲念。
  闻时抬起眼,看到了谢问在昏黄灯光下的侧脸。他衬衫解了两颗扣子,袖口挽上去,露出突出的腕骨,拇指拨捻着灯下的旋钮。一如当年披着长衣,提灯站在屋门前。
  闻时忽然想不起来,19岁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处理那些隐秘心思的了。
  无非是藏着闷着一声不吭,再借由书上学来的洗灵阵,一并洗掉。然后到了及冠之年,跟师兄们一起离开松云山。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想起来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后,他跟尘不到之间再没什么亲近的往来,举手投足间总隔着几分克制的距离。
  就连趣事都寥寥可数,乏善可陈。
  他压得太深了、躲得太远了。在尘不到眼里,可能就是个幼时惯于依赖、大了又忽而生疏的徒弟吧。
  如此种种,闻时同样记不得了。
  “头还疼么?”谢问的嗓音淹没在潺潺的雨声里。
  房间里的灯亮了许多。闻时的手指依然搭在后颈上,毫无目的地揉摁着,目光就落在谢问脚边的影子上。
  看着他,又错开他。
  “不疼。”闻时应了一句,声音含着困意的微哑。
  他从谢问身边收回视线,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然后就听见床头什么东西轻磕了一下,他偏过脸,就见谢问拿起了柜面上的玻璃杯,直起身来要往外走。
  闻时抬起头,谢问脚步顿了一下,回身看了他一眼,举了举杯子说:“去给你倒杯水。”
  接着沙沙的脚步声才走出门去。
  “你醒了吗?”
  “终于醒啦?”
  两个脆灵灵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闻时望过去,就见大召小召两个姑娘扒在门口探头探脑,一个脸圆一些,一个脸尖一些,表情却如出一辙。
  闻时以前就觉得这两个姑娘有几分奇怪,现在倒是清楚了缘由——她们都是傀。
  松云山上好几个孩子,尘不到又常会出门,不能时时照顾着,后来便捏了一对傀,就是大召小召。
  但闻时对她们的印象并不算很深,也许因为她们不像金翅大鹏一样,时时站在他肩头,小时候的每一段回忆,几乎都少不了那只鸟的影子。
  大召小召更多是呆在山里,平日就是照顾吃住,并不是一直都在。偶尔有哪个徒弟生病了,她们才会出现得久一些,烹药熬羹。
  以至于她们只要看到有人身体不舒服,就停不下手。
  “你还难受吗?水烧好了,一直温着呢。”大召说。
  尽管印象并不算很深,她趴在门边探头探脑的样子,还是让闻时恍然回到了松云山。
  原来谢问身边看着热热闹闹,总跟着这个或是那个,倒头来却没有一个是人。
  “我们能进来吗?”小召说。
  闻时嗓子还有些哑:“为什么不能?”
  “老板不让,嗷——”小召咕哝了一句,被大召掐了一把,“——进。”
  闻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老板是谁。
  以前也是这样,其他徒弟不舒服,都是大召小召撸着袖子忙前忙后,他却是个例外。
  因为他体质特殊,身体里藏着太多东西,每每不舒服,都不是简单的头疼脑热受凉伤风,必然会伴随着那些浓稠尘缘的反扑。
  每次都是尘不到亲自来,而大召小召包括老毛,都只有在窗口鸟架上扒着看着的份。
  “告我什么状?”谢问沙沙的脚步声从客厅那边拐过来。
  大召小召刚蹑手蹑脚要进门,又被惊得鸡飞蛋打,呲溜滑了出去。
  大召摇头:“没告没告。”
  小召跟着道:“哪敢哪敢。”
  谢问倒没拦着她们的意思,在那俩姑娘怂兮兮地让开一条路后,端着杯子进了门。
  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她俩跟你胡说什么了?”
  闻时沉声道:“没有。”
  过了几秒,他又动了动唇,抬眸道:“你有什么能让她们胡说的。”
  房间安静了一秒,谢问从身后收回视线,眸光半垂着落下来,跟闻时目光相触。
  大召小召还一上一下地扒着门框,忽然噤声不语。
  有那么一瞬间,闻时觉得对方要顺着这句说点什么了。
  谁知谢问只是微微弯了一下眉眼。
  “我么?”他把水杯递过来,嗓音温温沉沉地响在闻时耳边:“挺多的,但是量那俩丫头也没有胡说八道的胆子。”
  很奇怪。
  他所做的事情,明明跟千百年前松云山上的某一刻差不多。一样是那种不慌不忙的照看,偶尔借着旁人旁物调侃几句,但又跟那时候截然不同。
  闻时接过水杯的时候,手指触到了谢问的指尖。
  他动作顿了一下,无名指往后退了一厘,避让开那抹触感,然后把杯子换到左手,半阖着眸子,微微仰头喝着水。
  右手下意识捏着关节的时候,闻时在心里想:无怪乎有不同。
  小时候的他跟尘不到之间,从不会有这样的氛围——
  语气风平浪静,内容却剑拔弩张。像潮汐时节松云山坳的那汪湖,面上不起涟漪,水下早已暗潮汹涌。
  小时候的他总是乖的、闷的,带着依赖的。
  这样的语气追溯起来,还是他成年以后。
  每一次从洗灵阵里出来,他总会有几天是张着刺的。卜宁他们常开玩笑说,洗灵阵效果确实不同凡响,能把冷若冰霜的人洗成冰箭,碰一下都扎手。
  但那些其实不是有意的。
  他只是看着自己满身痴欲在洗灵阵的作用下一点点消散褪去,再以干净的、不沾凡俗的模样站在尘不到面前,冷冷淡淡地说着一些无关风月的话,就会忍不住露出那些扎手的针尖麦芒来。
  因为只有在剑拔弩张的时候,他才能把自己跟幼年时的那个小徒弟割裂开来。然后从尘不到的眼尾眉梢里找一丝错觉和回应。
  那时候闻时觉得自己矛盾又执拗。
  现在想来,不过是情不自禁,又欲盖弥彰。
  “发什么呆?”谢问忽然出声。
  闻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空杯子,很久没说话。而谢问居然就这样在旁边站着,垂眸看着,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忽然瞥见对方微曲的手指伸过来。
  有一瞬间,那手指几乎要轻碰到他的脸了。
  闻时眼睫动了一下,却见对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杯子。
  “没什么。”闻时收了一下手指,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说:“我自己来。”
  说完便拎着那只空玻璃杯,赤足往门外走。
  他个子很高,穿着宽大的T恤和居家长裤,出门的时候微微低了一下头。
  大召小召两个姑娘不是没见过他成年后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惊了一下。缩回脑袋,让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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