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7)
萧莨迟疑道:“这……不是求姻缘的?”
祝雁停顿时乐了:“来这里求姻缘的善男信女确实很多,但是萧大人,这棵古树可不只管姻缘,想祈什么愿都可一试,心诚则灵。”
对上祝雁停眼中不加掩饰的揶揄,萧莨略窘迫,微微颔首。
树边的石案上有供自取的许愿牌和笔墨,祝雁停过去,取了一块牌子,提笔挥毫,写完后将笔递与萧莨,笑着扬眉。
萧莨的目光微顿,接过笔。
祝雁停抬头,目测着树枝离地的高度,低处的枝桠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牌子,越往高处则越是稀疏,他提醒萧莨:“最好一次抛上去,落下来就不吉利了。”
“我知。”
祝雁停说罢,双手夹着许愿牌合十,朝着古树郑重拜了一拜,再挥手向上用力一抛,红绳裹着木牌,堪堪挂到第二层树桠上。
“成了,”祝雁停脸上难掩兴奋,笑望向萧莨,“萧大人,该你了。”
萧莨的视线从祝雁停的笑脸上移开,抬眼安静看了片刻头顶树冠,手中的许愿牌扔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祝雁停的牌子旁边。
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直勾勾地看着萧莨,萧莨避开他的目光:“回去吧。”
萧莨转身先走,祝雁停跟上去,追问他:“萧大人,你的许愿牌上写了什么?”
萧莨睨他一眼,不答,祝雁停不依不饶:“不能说吗?”
萧莨的眸光闪了闪,反问道:“你呢,许愿牌上写了什么?”
“我啊,”祝雁停笑瞅着萧莨,顿了一顿,漫声道,“求姻缘啊。”
闻言,萧莨的双瞳一缩,沉默往前走,没有接腔。
祝雁停笑着撇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是祈愿流放在外的柳郎君平安吧?”
萧莨轻抿唇角,道:“不是。”
“不是?”
“不是,”萧莨淡下声音,“我求的,是边境战事能早日平息。”
祝雁停微怔,眼中笑意褪去,神色认真道:“为了你父兄吗?”
“嗯。”
萧莨没有多说,祝雁停也不再问,俩人一路无话往回走。
落雨又一次突然而至,注意到前边山道上有间供过路行人歇脚的棚屋,祝雁停攥住萧莨手腕:“我们去前头躲躲。”
萧莨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祝雁停拉着跑了几步,躲进了屋檐下。
“这夏日的雨还真是说来就来,又叫我俩给撞上了。”祝雁停说笑间,眼睫上还挂着细细的雨珠,整张脸似乎都愈加生动了几分。
萧莨低眸,递了一方手帕与他:“擦擦吧。”
祝雁停笑着接过:“多谢。”
漫不经心地将脸上的雨水擦去,祝雁停没有将帕子还回,而是递了另一方干净的给萧莨:“萧大人,你也擦擦吧。”
萧莨不自在地接过去:“……多谢。”
雨势不见转小,俩人并肩站在这一小方屋檐下,沉默不言地望着外头被雨水洗刷过的世界,雨洗诸尘净,远处山色空濛,飘飘渺渺,这一方天地,仿佛就仅剩下他们。
许久,祝雁停轻声一叹:“在王府中看不到这样的景致,在京城里也看不到,唯有此处才得见。”
萧莨淡道:“天下之大,能被世人看进眼中的景致,本就极少。”
“你说得对,”祝雁停低喃,“可惜我至今都未出过京,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是什么样的,萧大人,……你去过西北边境吗?”
“没有,”萧莨的声音略低沉,“兄长十五岁随父亲出征,独留我在京中,照顾母亲和幼弟,我不会打仗,去了也是给他们添乱。”
“没试过怎知不会?”
萧莨微微摇头。
祝雁停又问:“那南边呢?南边去过吗?”
“南边,……乱得很。”
静默片刻,祝雁停低下声音:“萧大人,你有否想过,……这天下要是一直这么乱下去,会如何?”
萧莨的眸色黯下,不答,祝雁停也不再追问,天下一直乱下去会如何,他亦不知,他只知兄长想要那个位置,他也想站得更高一些,但之后呢……
祝雁停的眼中有倏然滑过的迷茫,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道:“萧大人,很少有人愿意这么陪我闲聊,而不是客套地奉承我,多谢。”
萧莨轻声提醒他:“你不必这般与我客气,也不用一直称呼我大人。”
祝雁停低笑:“那我该如何称呼萧大人?”
萧莨怔了怔,他二人俱未及冠,尚未取字,以名相称又未免过于亲昵了些,他一时也不知当如何说。
“表哥。”祝雁停喃喃唤道。
萧莨诧异望向他,祝雁停笑着解释:“你我二人俱是景瑞皇帝的后人,我唤你一声表哥,并无错处,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萧莨失神一瞬,终是点头:“好。”
第8章 熠耀宵行
两刻钟后,云消雾散、雨晴烟晚。
暮霞已出,天际一抹胭色,带着雨过之后的潋滟。祝雁停收回目光,提醒萧莨:“表哥,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萧莨眼睫轻颤,不自在地点头:“好。”
承国公夫人卫氏才上完香出来,正派人到处找萧莨,见到萧莨与祝雁停一块回来,略有意外。祝雁停上前,恭敬地与之见礼,卫氏亦客气地问候了他几句,这才彼此别过。
走远一些,卫氏小声问萧莨:“你怎会认识了怀王府的小郎君?”
“有过几面之缘而已。”萧莨淡道。
卫氏迟疑看向他,似是想到什么,但见萧莨无意多说,便没有问。
陪着母亲吃了斋饭,萧莨回去独住的寮房,房间在寺院西北角,有一处小院子,专供来这上香的贵客住,女客们的寮房则在另一处地方。
房中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禅意,窗外种了棵银杏树,正值枝繁叶茂、翠绿喜人的模样。
月上枝头,萧莨叫人点了灯,倚在窗边榻上看经书,心绪有些散漫,不经意间又忆起那人说笑时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模样,那双清浅带笑的眸子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
待到灯芯炸响,萧莨才回神,轻闭双目。
阒寂无声之时,窗外升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萧莨推开半边窗,蓦地一愣,不是灯火,是不知打哪里来的十数萤火虫,正在月下窗外漫天飞舞,如星光闪耀。
祝雁停站在银杏树下,手里握着一截竹筒,笑吟吟地望着他。
是月边星,亦是天上人。
萧莨怔然,就这么不错眼地回视着祝雁停,直到那人笑语呢喃:“表哥,这些萤火虫是我特地给你捉的,好看吗?”
不待萧莨开口,祝雁停靠近窗边,小声与他道:“你让我进去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萧莨做不出更多的反应,甚至一时间全然忘了要与他说什么,祝雁停便当他是答应了,手撑着窗台,就这么直接打窗户外翻了进去。
萧莨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祝雁停,稳当当地将人接下,祝雁停跌进他怀中,抬眸轻笑:“多谢。”
萧莨不着痕迹地将人放开,移开目光:“不用。”
叫人送来茶水、点心和棋盘,俩人盘腿坐上榻,棋局摆开,祝雁停漫不经心地捏着棋子,心思并未放在棋盘之上,萧莨低眸啜了口茶,顿了一顿,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你不也没回去,”祝雁停笑着摇头,“后山脚下的那座庄子是怀王府的,我今夜在那里歇脚。”
“……为何这个时辰又来了寺院中?”
“睡不着啊,”祝雁停懒怠地歪倚着身子,一手撑住脑袋,笑看向萧莨,“睡不着便出来四处转转,在后山上看到有萤火虫到处飞,就顺手捉了几只,我猜表哥你应当还没睡下,就拿过来给你瞧瞧了。”
萧莨心念微动:“是你自己捉的?”
“可不是,表哥以为是谁?我身边伺候的那个阿清,他笨手笨脚的,指望他还是算了吧,其他人我没带他们出来。既是临时起兴,自然得自己来,否则还有什么意思?”祝雁停一边说一边笑,映着火光的双眸中全是华彩。
“你……捉萤火虫?”
“不可以吗?”祝雁停说罢了然,“表哥是觉得我这样的身份,半夜不睡觉跑去山上捉萤火虫,有失体统?”
“不是,”萧莨略尴尬地解释,“我只是,没想到而已。”
“那表哥喜欢吗?”
萧莨一怔:“什么?”
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萤火虫啊,喜欢吗?”
萧莨的眸色动了动,未有回答,祝雁停兀自说下去:“我倒是挺喜欢的,小时候没别的东西好玩,家中主母又不让我离开自己的院落,夏日夜里院子中时常有萤火虫到处飞,我就捉了想要养在屋子里,不过这东西难养活得很,不几日就都没了。”
祝雁停喃喃低语,似感叹又似怀念:“表哥怕是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你还送过我一只萤火虫的。”
萧莨愕然。
祝雁停一见他神情便知他是当真记不得了,略遗憾道:“那时我约莫只有五岁,还是六岁?我母妃还在世,有一年夏日,宫中太后办寿宴,我跟着母妃去后宫吃宴席,你也随国公夫人同去,我们这些年岁差不多的孩子一块玩儿,你捉了一只萤火虫,见我喜欢,就送给我了。”
小少年板着张脸,却一脸认真地说要把萤火虫送给他的模样,经年过去再忆起,依旧叫祝雁停眼角眉梢的笑意都变得格外柔和。
萧莨一时恍惚,那么久远的事情,他确实已经忘了,记忆全无,如今听祝雁停提起,心下莫名地触动,更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