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3)
叶流州:“……”
他微微吸了口气,这才感到背脊汗湿的衣袍,黏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便道:“我要沐浴。”
“净室在屏风后面,热水和干净衣物已经备好了。”许延道。
待到叶流州扶着墙壁进去,许延转过身,在案边坐下,放下那沓账本翻开,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起来,那一颗颗算珠是用青玉所制,光亮莹润。
一时间,屋里只听珠子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清脆悦耳。
等到许延翻到最后算完了,叶流州还没有出来,他顿时心生疑虑,起身向一片安静的净室走去。
隔着一层轻纱,许延唤了声:“叶流州?”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拨开白纱,忽然木桶里响起水声,一个身影在蒸腾的雾气中显现,背脊若流纨素,如玉琢成。
叶流州微微一动,偏过脸来,那张面容在水气中有些朦胧,依然可以看见他白得惊人,宛若霜雪堆砌而成。长眉微微朝鬓角挑去,羽睫湿漉漉的垂下,眼帘狭长,眼尾泛着一抹红,似是桃花,不知水雾蒸出来的,还是因为高烧的缘故。
洗尽尘土后,那几乎是一种动人心弦的美。
前后差别太大,许延一愣,不由觉得面前这人和他从宫里带回来的人是不是被调包了。
叶流州直接在水中披上外袍,站起来侧身系上腰间衣带。
在没有掩上之前,许延透过重重水雾,注意到他从腰际到大腿的皮肤上,似乎刺有繁复的纹路,隐约是条龙的形状,然而只是一闪而过便被白袍遮住,看不真切。
“那是什么?”许延皱起眉头问。
叶流州走出净室,把潮湿的墨发拨在肩头,拿起布巾擦拭,带着一抹懒懒散散的笑意道:“你说什么?沐浴连泡一会儿的时间也不给,连点水也在乎吗?”
他光着脚,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水迹,许延错开注意力,难以忍受地道:“去穿上鞋。”
叶流州装作没听见,飞快直接上了榻,把被褥踢到一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许延的眉头已经快打结了,他想起留在这里要说的正事,道:“现在整个京城都被封锁,以你的身手,只要出了客栈门就一定会被禁军抓住,为了避免牵连到客栈,所以这几天你就一直待在这里。”
“放心,我也没有能去的地方。”叶流州道。
“城里戒严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到时解禁,客栈人流往来,耳目众多,你不准在人前出现。”
“放心。”叶流州点头。
“还有,你在客栈里的一切花销,自己承担。”
叶流州和许延大眼瞪小眼,“我没有银子。”
许延冷酷无情地看着他,“那就去睡地窖吧。”
叶流州看着对方要来抓他,连忙抱紧床柱,怎么也不撒手,“不不不不不……”
许延放弃了这个念头,从案上拿起账本算盘,道:“你在客栈住的房间,用的水,吃的饭,每一笔我都会记下来,你要一一偿还。”
叶流州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还?”
“和阿岸他们一样,做客栈的伙计。”
“真不愧是个商人啊。”叶流州感慨道。
许延说完了要说的话,不再停留,转身向外走去。
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一个叶流州,他下了榻,看着一盏橙黄的烛火,想挑亮一点,可是还没有走几步,忽然那灯越来越暗,逐渐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叶流州原本轻松写意的神色僵硬起来,黑暗里一片死寂般的安静,他忍不住四处张望,可看不见一丝光亮,只能摸黑去点烛,却不慎被桌案绊倒,连带着撞翻了高几。
高几上面的灯盏摇晃着摔落在地,烛火瞬间点燃了毛毡。
叶流州坐在地上,感受到灼热的温度,便知道根本不是灯光灭了。
他伸出手,放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
第5章 日常
许延没有走远,便听到屋里传来几声响动,他折返回去,刷地拉开门,还有些不耐烦,却见到毛毡竟然着起火来,那火光寸寸升高,而叶流州就茫然地坐在旁边,几乎被火舌舐着边。
他顾不得惊愕,上去一把拉起叶流州的胳膊,把他甩到一边去,接着去净室接了一桶水,哗啦泼在燃烧的火焰上。
叶流州伏在一边,手臂磕在了案几上,他也没有在意,闻到了一股呛鼻的焦烬味。
所幸许延赶到及时,火势并不大,一桶水便灭了。
他看着一地焦黑的废墟,脖颈上的青筋暴跳,一把将叶流州从地上扯起来,“你究竟在干什么?”
叶流州就算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滔天怒火,他咳了咳,连忙甩锅道:“我不知道……”
许延信他才有鬼。
叶流州踉踉跄跄地被许延拉扯出房间,沿着长廊向前走,来到尽头处,被他推进一个房间。
许延也跟着进屋,把微微摇曳的烛火剪灭,再将案几上的白釉红螭瓶收进柜子里。似乎懒得再跟叶流州多说一句话,他做完了这一切,直接带上门出去了。
叶流州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嘴角泛起一点笑意。他一点点地摸索着屋里的摆设,找到床榻边躺下去,他扯了扯被褥盖上,嗅到有种淡淡檀木香的味道,让他平静下来,陷入沉睡。
他一觉醒到天光大亮才醒,去洗了脸,找了根布条把长发绑起。
这时阿岸推开门,没有迈步进来,而且是先探出个脑袋,“叶兄?睡醒了吗?”
叶流州走到他面前,道:“醒了,你们老大呢?”
阿岸傻眼了,隔了好好一会儿才道:“你是叶流州?你昨晚不是这样的啊……”
“那是什么样的?”他挑了挑眉。
“就、一身灰,脏兮兮的……”阿岸吭吭哧哧地说到一半,想起来对方先前问的话,回道:“老大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老大行踪莫测,从不跟我们说。”阿岸道,“不过啊,我可是第一次见到老大让人进他的房间。”
叶流州一愣,没想到这里许延的房间,后又记起昨夜自己险些把屋子烧了,便不吭声了。
“叶兄,告诉你个好消息,京城终于解禁了!这会儿客栈里没人,再过一段时间生意可就来了!”阿岸边喋喋不休地说话,边走在前面带路,“来来来,下来用饭,我跟你说啊,绣绣的手艺可好了。”
叶流州跟着他的脚步,走下楼梯,进了厨屋,绣绣和胖厨子都在里面,围着一张小木桌用饭。
绣绣招呼坐下,胖厨子则把碗放在他面前。
一碗白粥配着一碟青菜,着实简朴。
不过白粥煮得软糯稀烂,清香爽口,青菜也炒得有滋有味,叶流州把葱花和椒沫挑出去,问:“有酒吗?”
“酒到是有,不过大清早的,你病才好喝酒能成吗?”阿岸放低了声音道,“而且这边摆的酒,都掺了水,味道不醇。”
“那有好酒吗?”叶流州问。
阿岸像交接暗号一般道,“不瞒你说,咱们那几间空后屋里放了好几坛美酒,有千日春、桃花酿,平日就是来了客人,老大都不让拿出来,可宝贝呢。”
“是吗?”叶流州微微一笑,他吃完早饭,在客栈里晃了几圈熟悉了环境。
到了中午,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大堂里热火朝天,厨屋里忙成一团,叶流州不能露面,窝在最里面的灶台下生火,结果扑了一脸黑灰。
胖厨子见了控制不住地大笑不已,就连一边的绣绣也忍俊不禁起来,连忙让他收拾碗碟去,自己两三下生了火。
没过一会儿,阿岸进来端菜,刚迈进来,便见到叶流州怀里捧着高高垒起的盘子,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等等你别……”阿岸瞪大眼珠,正说着,叶流州在转角处一绊,整个人顿时前倾,那些盘子和碗飞散在半空,一阵噼里啪啦的落地摔了个粉碎。
叶流州试着去拦,可伸手去抓时,他还没有站稳,经他一碰,白瓷盘子转了方向,啪地撞在了胖厨子的脸上。
厨屋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锅炉里蒸煮的鱼汤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阿岸把叶流州拉出了厨屋,搬了张椅子给他坐,苦口婆心地嘱咐道:“你就在这里坐着,千万别再进厨屋,今天幸好是我们,要是老大,非得把你的皮给剥了。”
叶流州听话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点了点头。
阳光从窗阁外落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眸,睡到了夜里才醒。
这会儿夜深了,客栈已经关上门,有住店的客人要添烛火,阿岸收拾好桌椅正打算送去,却发现二楼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飘散而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岸一惊一下浑身鸡皮疙瘩疯狂冒出来。
只见那人影一袭红衣,黑发披散,无比渗人,经过那客人房前时,敲了敲门,也不说话,留下几只蜡烛便远去了。
阿岸简直惊骇欲绝,正僵硬着无法动弹,忽然二楼围栏处探出半个人来,正是一身红袍的叶流州,“东西我送去了,你早些去休息吧。”
阿岸吓得差点背过气,拍了拍胸膛,好半天才回过神,再一看,叶流州已经不见了。
一连几天许延都没有回来,就连叶流州也常常不见人影,颇为神出鬼没。直到一天夜里,胖厨子发现后屋的门缝里透出光。
他朝边上的绣绣和阿岸挥了挥手:“你们过来看!”
绣绣一愣之下想到了什么,惊愕地张大眼睛,“不会吧?”
阿岸已经推开了门。
后屋原本一片漆黑,不知何时,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正随意滚在角落里,照得屋里亮如白昼,让三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本该摆在一坛坛的美酒,此刻空荡荡的散落一地。
叶流州喝得酩酊大醉,睡眼惺忪地倚在墙上,手边还有一坛没喝完的酒。
三人齐齐傻眼,良久,阿岸喃喃出声:“完了……”
第6章 教训
胖厨子连忙上前查看,叶流州不仅喝完了所有的桃花酿,还把那口盛着千日春的酒缸给开了封。
阿岸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要是老大回来看到这些咱们都死定了!”
胖厨子沉吟了一会儿道:“把叶流州拉回洗漱,身上的味儿去干净了再回屋,这里,将酒坛子灌满了水再封上,酒缸里面的千日春……也掺水填满吧。”
“这样不会被发现吗?”绣绣担忧地道。
“老大他不喝酒,应该能瞒一段时间,不然咱们都要完。”胖厨子指挥阿岸拿来了水桶,正要往酒缸里倒,忽然斜里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拉住了胖厨子。
只见半醉半醒的叶流州站起身,半睁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暴殄天物。”
胖厨子再好的脾气都忍不住想打人的冲动了,然而手上的力忽然一松,叶流州摇晃一步,半个人都栽进了酒缸里,咕噜噜地喝了好几口。
胖厨子深深吐出一口气,还没来及平复一下心境,便听远远地传来几声敲门声,在夜里尤其清晰。
“谁?”阿岸立刻惊慌起来,“是老大回来了吗?还是半夜来投宿的?”
绣绣安抚道:“别急别急,我去看看。”
她走出去穿过大堂,微微抖着手指去开门,嘎吱一声,外面的光线落了进来。
绣绣浑身的血都凉了,“老、老大……”
许延迈步进来,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下,接着打量了一圈客栈,淡淡出声:“怎么?”
绣绣吭吭巴巴说不出来话,许延也不等回答,直接往里面走去。
“等等……”绣绣没能阻止得了,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许延来到光源处,后屋里的一切都映入他的眼帘。
胖厨子和阿岸贴墙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一时间安静至极。
叶流州终于从酒缸里撑着胳膊站起身,他的长发湿了一半,贴着面颊上,红袍衣襟微散,露出一片白玉似的皮肤,宛若霜雪裹在玫瑰花瓣里。
他睁开眼,看见许延重重叠叠的影子,又甩了甩头,这下看得清晰些了,包括对方那身黑色缠金边袍子上的纹路。
叶流州摇晃摇晃地走到许延面前,围着他转了几圈,接着轻轻一笑。
边上三个伙计心里为他揪了把汗。
许延袍子上的金丝纹着铜币的图案,仔细看有字印在上面,叶流州的笑声越发剧烈,说起话来语调微微上扬,他念出对方袍子上的字:“暄、和、通、宝?”
接着,他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因为许延一把抓住了衣襟,直接转过身拖着人向前走。
“老大!”阿岸一惊,和绣绣他们连忙劝阻道:“有话好好说!”
“老大别……这大半夜的,你要带他往哪里去啊!”
许延直接把叶流州拖出了客栈,阿岸他们要追出去拦,却被他一个手势定在原地。
因为前几天城里严禁通行,加上深夜,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天色一弯残月,寒冷的风穿过树梢。
叶流州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拖了了一路,临近河畔,许延停下脚步,他心里大感不好,还没有挣扎,就被对方直接甩手一扔,成一道弧线甩了出去!
噗通一声!叶流州掉进河里,冰冷的河水瞬间刺进浑身的骨骼中,他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眼前无数泡沫碎影翻腾,又沦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半天,他才从水面上冒出头。
河畔上,许延半蹲下来,目光不带任何情绪,淡淡地问:“酒醒了吗?”
叶流州哆哆嗦嗦抱紧胳膊,点了点头。
许延站起身,不再看他,转头往来路走去。
叶流州听着声音上了岸,带着湿漉漉的水迹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不言不语,缀着长长的影子回了客栈。
大堂里绣绣等人一直在候着,见着浑身湿透的叶流州大吃一惊,连忙让阿岸去拿毯子和干净衣物,又让胖厨子去做两碗面。
叶流州换好衣服,在温暖的炉边烤着,绣绣过来喊他:“过来吃饭吧,你喝了那么多酒一点饭都不吃可不行。对了,老大夜里回来一定也没有吃饭,给你们两个一人做了碗面,我记得你不吃葱蒜对吧,没有给你放。”
叶流州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绣绣也回以一笑:“可别惹老大生气了,其实如果不是我们做错事,老大是个很好的人。”
叶流州叹息一声,跟着她到桌边坐下,对面坐着头也不抬正在对账本的许延。
直到胖厨子把面端上来,一条条松软的面条浸在金黄色的汤汁里,放了几块酥嫩的牛肉和一些葱花,香气扑鼻而来。
胖厨子没有注意里面的葱花,直接把碗放在叶流州面前,许延正要移过来,却见叶流州像是没有看见上面一层绿油油的葱花,动筷吃了起来。
许延皱起眉,他看了绣绣一眼。
绣绣坐在一旁,注意到这个眼神,看向叶流州,发现他拿错碗了,便问:“前几天你看见一丝葱花都要挑出来,怎么今天能吃下去了?”
叶流州几乎不可察觉地顿了一下,然后准确地把目光落在绣绣身上,笑道:“忘了。”
说着,他还是没有去像平日一样把葱花挑出来。
许延道:“绣绣,夜深了,你们去休息吧。”
“好。”
绣绣几人离开了后,许延伸出手,不发半点声音,引不起任何波动的在叶流州眼前晃了晃。
对方没有任何的反应。
许延的瞳孔微微放大,有些愕然,犹豫一下,还是出了声:“叶流州,你是不是……看不见?”
第7章 诊治
叶流州僵住了,他还在想刚才因为落水,可能有些受寒,竟然没有闻到葱花的味道,这下乍一听到许延的话,简直如同惊雷过耳。
屋里陷入一片沉寂。
许延等不到他的回答,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把手伸出来。”
叶流州刚被教训过,没有跟他反着来,把胳膊伸出搁在桌上,问:“你还会看病吗?”
许延没回话,手指落在他的腕上,感觉到了对方极低的体温,边诊脉边打量叶流州,目光若有所思,想起第一次在太玄殿见到他的样子,这家伙来到客栈后,看不见还装作能看见,究竟是过的什么日子。
诊了会脉,他问:“单是晚上看不见?”
叶流州又不吭声了。
许延过了一会儿,收回手。
叶流州看着他,等着他的结论,可对方并没有说起眼睛的问题,只让自己把饭吃完。
叶流州被发现了,索性也不再遮掩,抱着碗蹲在青石水槽那里,凭感觉慢吞吞地把上面一层葱花挑出去,一口接一口喝完浓汤,吃进了葱花就呸呸吐掉。
等他大废功夫吃完饭,感觉浑身都暖和了,打算把碗洗干净,可事与愿违,一不小心手滑把碗给摔成了两半,声音清脆,让他连忙回头去听许延那边的动静。
却始终没有响起脚步声,摔碎了碗他都没有发作的话,只有一个可能性,许延又离开了。
叶流州赶紧收拾一下碎片,若无其事地打了一个哈欠,回房睡觉去。
待到次日,叶流州一早就听见有人在敲门,他拿被褥盖住脑袋,可还是挡不住声音传进耳朵,只能揉着睡眼下榻去开门。
门外面站着阿岸,见他出来了,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快步往长廊走。
“怎么了?”叶流州问。
“老大回来了!”阿岸带着他蹑手蹑脚地在二楼围栏处蹲下,从木栏的缝隙间往下看。
“这次怎么回来这么快?”叶流州忍不住犯困,哈欠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