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63)
黄伞盖飘飘摇摇从远处过来了,万岁爷穿着骑射时的短衣,风风火火往这边赶,他和自己差不多大,郑二哇躲在墙边看,一张被锦衣华服衬得英气的脸,左边眉心有一颗小红痣,鼻子很漂亮,笔直的,像一柄剑。
“伴伴!”他亲热地喊了一声,轻快地跳上台阶,大门从两边为他打开,伞盖整齐地撤下,举到一边,那本来是自己的差事,郑二哇眼红地看着,攥紧了拳头。
“……饿死朕了,”窗格子里的声音热闹起来,一串杂沓的脚步声,然后年轻的皇帝高声嚷了一句,“还是朕的伴伴心疼朕,这不是发糕,这是‘大救驾’呀!”
廖吉祥娓娓的笑声传来了,那么温柔,响在耳边,郑二哇不知是恨他还是爱他,大着胆子,微微推开窗扇,往里窥探。
闲杂人等都退下去了,万岁爷一边吃着糕,一边抓着廖吉祥的腰,握住了,不让他往别处去,那把细腰,郑二哇是碰过的,柔韧瘦削。
廖吉祥有些羞答答的样子,从衣摆下掏出一本书,理平展递给他:“看完了,还给你。”
郑二哇见过,是他枕头底下那本《西厢记》,万岁爷吃着糕,瞅着他笑,像个哥哥,又像个情郎:“好看吧?”
“嗯,”廖吉祥红着脸点了点头,扭扭捏捏地问,“还有么……这种书?”
郑二哇不明白一本破书有什么好看,他们俩这个黏糊的样子,就算还没有事,也离着不远了,懵懂的,似有情愫。
“伴伴要看,当然有,”万岁爷把手在绢帕上擦擦,伸出两臂,招呼孩子那样招呼廖吉祥,“过来,朕告诉你。”
廖吉祥不去:“又戏耍我。”
“怎么能是戏耍呢,”换万岁爷站起来,朝他过去,“小时候读书,朕最高兴你有字不认得,”廖吉祥露出疑惑的神情,万岁爷便揽着肩膀把他抱住了,只是抱着,没一点多余的举动:“那时候小,不懂,现在想想,问字偶来花下立,片时侥幸倚香肩!”
廖吉祥本来还有些推拒的意思,听了这话,便乖顺地把头搭在他肩膀上,他们真的是一对孩子,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在那里呆立。
郑二哇恍惚记起,哪篇戏文里好像唱过,“一种低回羞涩之情,时向眉梢微露”,说的就是廖吉祥现在的模样,水一样,被文火慢慢地熬。
这个时候,万岁爷像是着了魔,忘情地叫了一声:“养春,我的莺莺!”
“干什么呢!”背后突然有人拍了一把,郑二哇吓得立马跪下去,耳朵被揪住了,跪爬着被拽到一旁,面前是许多双皂靴,中间的一双靴面上搭着五彩红袍,无疑是个大珰。
郑二哇魂飞魄散地抬起头,这一抬不要紧,对方却惊着了,问他:“叫什么名字?”
“郑……郑二哇。”
“哦哟,好,”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公公,额头上有道深疤,胖身子,一笑像个弥勒,“跟咱家有缘,快起来吧,往后咱家抬举你。”
怎么叫有缘呢,后来郑二哇知道,他叫马三婢,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事,至于额头上那个疤,据说是老祖宗挑拨,被万岁爷用砚石砸的。
5
郑二哇梳着姑娘头,穿罗裙,躲在描金屏风后头,殿上坐着万岁爷,身边是马三婢,一杯接一杯地给他斟酒。
万岁爷看起来不大高兴,斜靠在龙椅里,马三婢劝他酒,他就说:“伴伴不在,吃什么酒都没味道。”
“老祖宗带他去大兴隆寺拜佛,半天就回来了,”马三婢悄悄地抖袖子,抖出来一颗红丸,“爷爷看戏,最有味儿的《西厢记》!”
锣鼓点儿响,郑二哇这时候该出去了,可不知道是生疏还是打怵,他身上僵得动不了,马三婢急得直叫:“莺莺,现身哪莺莺!”
万岁爷先是皱眉,也是少年脾气吧,拂袖站起来,这是要走,马三婢正犯愁的时候,郑二哇那边一着忙,撞倒了屏风,就听“咣当”一响,浮尘在日光中扬起,一个千娇百媚的崔莺莺便瑟瑟站在那里。
万岁爷惊诧地盯着他,像盯下凡的神仙,郑二哇也是漂亮,桃花色的面颊半遮半掩,有我见犹怜的味道。
“爷爷去呀,”马三婢从旁怂恿,“你的莺莺!”
他的莺莺一直是廖吉祥,可大约是那人谪仙似的,确实美艳,他走过去,被郑二哇“扑通”跪倒在脚下,以头抢地地呼喊:“万岁爷!”
这是个宦官,他看出来了,这时候马三婢跟着过来,一手托着红丸,一手端着酒:“爷爷,奴才献仙丹。”
什么仙丹,红铅而已,皇帝却不懂,疑惑地看了一眼,正要挥手,马三婢贴过来,小声说:“服了,叫万岁爷腾云驾雾!”
下头手指尖突然一热,万岁爷低头看,是郑二哇把他的指头含到嘴里了,马三婢的“腾云驾雾”他似乎有些懂,半推半就地,把铅丸和着酒吞了。
刚吞下去,大腿就被一把抱住,郑二哇跪着,隔着丝绸裤从下往上缓缓摩挲他,越摸越热,越摸越露骨,直到那个要命的地方被一把抓住,他惊诧地哼了一声。
之后的事就模糊了,他不知道怎么就脱了衣裳、上了床,等再醒过神,看见的是个光溜溜的太监,涂着一脸胭脂,不男不女地骑在他胯下,那地方舒服极了,是这辈子从没有过的爽快,他听见自己粗喘着,一声接一声地叫唤。
“爷爷,奴才……奴才好不好?”那个假莺莺不知道用什么夹着他,湿漉漉黏糊糊的,一起一落间,他能看见自己一小截稚嫩的东西,撑着褥子疯狂颠簸了好久,他才知道,自己是插到他的屁股里了。
“啊!”他实在受不了,受不了这种蚀骨的消磨,呻吟声脱口而出,喊的却是,“伴……伴伴!”
廖吉祥跟老祖宗从大兴隆寺回来,先没回自己屋,把老祖宗送回房喝一杯茶的功夫,有小宦官半道把老祖宗叫到外屋去了。
廖吉祥没当回事,帮着扫了扫褥子,归拢了一下书稿,隐约的,听见外头说:“……郑二哇和万岁爷在玉熙宫……”
听见那个名字,廖吉祥还好奇来着,并没在意,直到斜刺里传过来一句:“……睡到一起了!”
“轻着,”老祖宗低声呵斥,是怕廖吉祥听见,可他已经听见了,蹑着脚,附耳到门边,“马三婢……中间给牵的线……”
“咔嚓”一声,是老祖宗把桌上的茶碗握住了,廖吉祥知道他,气极了要砸东西,惶然的,他等着那铿锵的一声,可老半天,外屋没动静,老祖宗是生生忍住了,怕惊动他。
“去,里屋看看,”老人小声说,“怎么这么静。”
廖吉祥来不及落泪,赶忙爬到床上,面朝里装作和衣睡下,几乎同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倏忽,小宦官回去禀报:“爷爷,睡下了。”
老祖宗没说话,小宦官又嘀咕了两句才出去,廖吉祥瞪着眼睛等了好久,老祖宗也没进来,忽然,他明白了,老祖宗哪会信他睡呢,他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就睡呢,老祖宗是怕自己难堪啊。
眼泪这就不争气地流出来了,他胡乱拿袖管去抹,想想进宫这些年,他从没哭过,老天爷像是给他铺了登天梯,一进来就被老祖宗挑中,一挑中就送去乾清宫当伴读,谁给过他一丁点气受呢,因着老祖宗,从没有。
可眼下,他却伤到骨头里了,被狠心的青梅竹马,被一时善念酿下的祸,他该去兴师问罪的,却捣着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这天的晚霞尤为红,西下的日光从云雾蔼蔼的缝隙里透出来,有耀目的金色,在这旖旎的金红中,廖吉祥和郑二哇在乾清宫前长长的台阶上相遇了。
他上去,郑二哇下来,那穷小子变样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绣金大红贴里,鬓发抿得干净油润,显得一张脸美玉无瑕般白,眸子含着秋水,纤长的眼角斜飞着,看人一眼,就要把人的魂儿勾走。
廖吉祥低下头,想跟他擦身而过,郑二哇偏叫他,颤颤地喊了一声:“哥!”
廖吉祥没答应。
“我就是个戏子,”郑二哇自轻自贱地说,“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出路。”
廖吉祥冷笑,他已经不是郑二哇了,万岁爷给他赐名“铣”,取“色泽明艳,如金石”的意思,一夜之间,他从打水扫地的小火者中声名鹊起。
“我不跟你抢,”郑铣抓住他的袖子,一副可怜的样子,“我在雉尾间当个伞扇长随就知足了,当初你不就是让我……”
廖吉祥没让他说完,硬擦过他上去了,郑铣在台阶下往上望,那个纤薄的背影,他注定是抓不住了。
廖吉祥进了殿,万岁爷没在平时读书的地方,他转头往床上看,果然,那个人眯着眼横在那里,身边是个摇扇子的小宦官。
见廖吉祥来了,他欣喜地从床上坐起来,急躁地拍床沿:“下去下去!”
小宦官哈着腰,绕过廖吉祥退下了,不光退下,还把门从外带上,屋里一黑,万岁爷立即拉住廖吉祥的胳膊:“伴伴,朕想你……”
“怎么不点灯?”廖吉祥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手,拿衣袖把腕子包住,让他摸一下,他都觉得自己脏了。
“点什么灯,”万岁爷从后头用力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怀里,借着那个劲儿,转了一圈,双双倒在床上,“朕可等不及了!”
说着,他就把嘴往廖吉祥脸上蹭,蹭着了,又赶紧拽着扯他的衣袍,廖吉祥羞愤得满脸涨红,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个口口声声叫他“莺莺”的哥哥,如今背着自己和别人干下了苟且事,反身又想来糟蹋他,他厌恶至极,劈手甩了他一巴掌。
“啪”地,十分响亮,把黄昏的天色都划破。
万岁爷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廖吉祥按着自己的衣领,一点没有示弱的意思,正因为他不示弱,万岁爷反而羞惭,弯了弯嘴角就要扯出一个笑,却听廖吉祥冷冷地说:“滚开,”光是这还不够,他接着说,“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