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2)
谢无虞没料想会听见自己的名字,不过,他向来不介意听别人多亏他几句,于是语气稳稳当当地问,“这个人比我还厉害?”
“嗯!”阿鹿止不住话,语气欢悦,“我从我母亲、我哥哥,还有下属那里,都听过这个人的事!”
“什么事?”
“青州谢无虞,剑招名叫‘平生意’,据传此剑谱已绝迹天下。他门派师承成谜,武功极为高强,正邪难辨,从来孤身一人,友人寥寥,树敌却众多,但未尝一败!
当年鸣沙河一战,谢无虞一人一剑,连战一天一夜,破雪风寨匪徒数百人!后来凤丘山遇埋伏,谢无虞折枯枝做长剑,唰唰,一剑诛一人,穿山过水,无人敢阻!”
见阿鹿气息都喘了,谢无虞递了水囊给他,耳畔风声掠过,他眉目不动,“喝口水,歇会儿再继续夸。”
阿鹿握着水囊,疑惑于谢无虞周身隐隐变化的气势。
不过瞬息,破风声骤然传来,谢无虞闪电般抬手,两指间,正正夹着一枚金属暗器。
他随意将暗器扔在地上,朝阿鹿说道,“专心喝你的水,别呛到了。”
“……好,好!”
见偷袭不成,树丛隐蔽处,近十个人一跃而出,手持长剑,看向谢无虞,“青州谢无虞,没错吧?”
谢无虞站在原地没动,懒散模样,“嗯,没找错人。”
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呛咳,接着是连连的剧烈咳嗽,谢无虞无奈,“不是提醒你认真喝水?”
阿鹿眼尾鼻尖都是红的,看着谢无虞,眼神复杂,面色精彩,“你……你是——”
“行了,好好喝你的水,我知道我是谁。”说着话,谢无虞拿起之前扔在地上的树枝,指向来人,“各位不用解释身份来处缘由苦衷了,动手。”
谢无虞出招,向来是能用一招解决的,绝不用两招。于是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便扔了手里的树枝。
沙石上满是血迹,味道也不太好闻,谢无虞原本以为,这金尊玉贵精细养大的小孩儿,即使没被吓哭,也必然会有些不忍或不适。没想到定睛一看,阿鹿抱着半空的水囊,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头上。
见谢无虞停了手,阿鹿眼睛一亮,急急开口,“你就是那个——那个——”
谢无虞听他着急地都带了口吃,好心接话,“谢无虞。”
“对!你刚刚、剑法、剑法——”
“刚刚用的剑法就是《平生意》。”
阿鹿眨眨星眸,站在原地仔细打量,“你真的是——”
谢无虞抬抬下巴,“不像?”
“像!”阿鹿抱着水囊,又疑惑,“可是哥哥说,青州谢无虞,生性凛然,喜怒无常,总是独来独往。”
“现在就不是了。”
“啊?”
“这不是多了一个小拖油瓶?”
反应过来小拖油瓶是谁,阿鹿有些局促,“我——”
谢无虞猜到对方是要说什么,先一步截下,“不麻烦,说说,原准备去哪儿?”
抱着水囊的指尖扣紧,阿鹿吸了吸气,“原是准备回沧州,母亲在家等我。您……您是要送我吗?”
谢无虞不耐烦了,“不送,任你被吃人吃小鹿的虎狼咽进肚肠?”
阿鹿不禁吓,脸都白了一分。
谢无虞停话,手指搭唇上,吹了口哨。哨声在山谷间飘飘扬扬,不多时,一匹白马穿林而来,停在谢无虞近前。
谢无虞摸了两把马额,转头看呆呆的阿鹿,“不上马,是想走路?”
阿鹿忐忑,“我可以骑吗?”
“你说呢?”
两人共骑一匹马,阿鹿在前,谢无虞在后。人间已是初秋,山中草树均染了秋意,风有些大,阿鹿裹着白狐裘,时不时咳嗽两声,弱不禁风的模样。
寻了下山的路,谢无虞驱着马,慢慢悠悠往山下走,一派闲适安然。
日渐西斜,途径一处水潭,阿鹿看了好几眼。
勒马,谢无虞问,“看什么?”
阿鹿犹豫,“我……我想洗澡,身上脏。”
谢无虞没有多话,“行,你去,我给你守着。”
阿鹿知趣,草草洗干净,很快就穿好衣服上了岸。但他头发养得极好,浓黑又长,湿淋淋还滴着水。
挪着步子到谢无虞面前,阿鹿腼腆,“能不能劳烦您——”
谢无虞不置可否,先问,“家里都是侍女帮忙绞干头发?”
阿鹿点头,老老实实,“嗯,冬天冷,容易头疼,还会用上熏笼。”
谢无虞伸手,执了一缕湿发,凑在鼻尖,嗅了嗅,具是水汽——也不香啊。
他松了手指,“帮你弄干头发,也并非不可。”
散漫且不正经的笑意又挂上了唇角,谢无虞道,“先叫声好哥哥来听听?”
第3章 三
见阿鹿不止是脸,连莹白的脖颈耳根都红了个透彻,谢无虞却没准备收回话,只抱臂等着。
阿鹿自以为隐蔽地抬眼看谢无虞,等来等去,发现对方半点没有改口风的迹象。他手攥着袖口,淡粉双唇嗫嚅好几次,才终于出声,“好……好哥哥。”
声音细如蚊呐。
谢无虞屈起小指,掏掏耳朵,“没听见。”
阿鹿抬头,睁大眼睛,控诉地瞪视谢无虞,害羞又气呼呼的模样。
谢无虞:“嗯?”
阿鹿轻咬下唇,“好——”他睫毛颤颤,“好哥哥!”
话音刚落,他已经一股脑撞进谢无虞怀里,将自己的脸死死贴在谢无虞的胸膛上,只露出红的显眼的耳朵。
长而浓密的乌发蕴着水,很快就将白色锦衣沾湿,贴着腰身,纤纤细细。
谢无虞单手把人搂着,朗声大笑。
阿鹿攥着谢无虞的布衣,无地自容。
阿鹿开始跟谢无虞闹别扭。
不过再闹别扭,他也只是抿着唇不跟谢无虞说话,单单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你。不过,就这般,谢无虞愣是被看出了一丁点儿良知。
策马行至平缓谷地,一旁有清澈河流,河道两旁开满野菊,映衬枯草,是秋日情景。
拉扯缰绳,谢无虞下马,让阿鹿等在原地别乱跑。阿鹿安安静静地跟着下马,坐到岸边一块大石头上,一边发呆一边等。
没过多久,靴底踩踏枯草的细碎声响传来,阿鹿克制着没抬头,直到有什么东西递到眼前。
“这是……小鱼?”
“愿意跟我说话了?”
阿鹿慢两拍反应过来,飞快抬手捂住嘴,但眼睛管不住,直往谢无虞手里看。
谢无虞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青色竹筒,边沿被细心磨得平整,里面盛着清水,水里游着两条半指长的小鱼。
“不要?若不要,我这就把鱼扔回河里。”
“要!”
又说了话,阿鹿干脆不再捂嘴,他伸手去接青色竹筒,小心翼翼,将竹筒抱在怀里,低头看着鱼,眼神发亮,有几分稚气的可爱。
谢无虞摸摸鼻子,故作叹息,“这才对,若不与我说话,这长长路途该是多无趣。”
重新上马,谢无虞抱着阿鹿,阿鹿抱着鱼,悠然行在河岸边。
见阿鹿手都不敢抖一下的小模样,谢无虞挑眉,“就这么喜欢?”
阿鹿点头,“嗯!”
“小时候没玩儿过?”
“没有,”阿鹿摇头,“自小母亲管教甚严,从不允我将心绪放在这些丧志的东西上。”
“挺可怜。”谢无虞评价,又道,“爬树掏鸟窝玩儿过吗?”
“斗蛐蛐儿蝈蝈儿呢?”
“掀石头抓螃蟹呢?”
“放风筝呢?”
谢无虞还要问下去,见阿鹿眼圈都红了,停了话,“啧,这是要哭了?”
阿鹿吸吸鼻子,不答。
谢无虞按按额头,低声自语,“怎么一戳就要哭……”他又不甚熟练地哄人,“你笑一个,什么小鸟蝴蝶螃蟹金龟子,全给你弄来。”
“还有蛐蛐儿蝈蝈儿。”
“行!再加上蛐蛐儿蝈蝈儿!”
阿鹿这才露了笑。
时过近半月,临近沧州地界。谢无虞惯常不会累了自己,见日头高挂,还烤得阿鹿脸色烫红,干脆拴了马,寻了一处树荫睡午觉。
阿鹿没睡,规矩地坐在草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野草。听谢无虞呼吸平稳,他悄悄偏过头看。
这个人的容貌长相和他想的不一样,风餐露宿却半点不见粗犷,反而棱角分明,清俊桀骜,气势渊渟岳峙。手掌很大,上面具是厚茧,一见便知是个剑客。
平生意……
阿鹿回神,咬咬手指,视线定在一旁,折了一朵淡蓝野花,屏住呼吸,倾身,悄无声息地将花别在了谢无虞发鬓上。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睡熟”的谢无虞骤然抬手,抓住阿鹿的细白手腕,随后一个翻身,将人牢牢压在身下,在他腰间一阵挠。
“哈哈哈……不、不行了不要了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谢无虞停手,挑眉,“悄悄给我戴花呢?”
“你戴花好看,”阿鹿脸红扑扑的,说话还有些气促,又控诉,“你装睡!”
谢无虞伸长手臂,细心将阿鹿头发上沾的草叶子摘下来,眼里也带上两分笑,“没装,要是你这动静我都醒不过来,早死千八百次了。”
一句话里,有经年的霜风箭雨。
他粗糙的手捏捏阿鹿的脸,力道下意识控制得极轻柔,“就你这小东西,哪儿都还差的远。”
阿鹿被捏得嘟嘴,说话含糊,“我很厉害的!”
当他是小孩儿不服气,谢无虞笑,“嗯,哪儿厉害,证明给我看看?”
又行过几日,两人终于到达沧州境内。
马上,谢无虞松松握着缰绳,神貌懒散,闲闲地问阿鹿,“你家里多少人?”
阿鹿挨着数给他听,“有母亲,大哥,二哥,姐姐,管家伯伯,芳姑姑,明秀姐姐——”
“这么数下去,你是准备把你家里几只蝴蝶几匹马也数给我听?”
阿鹿不好意思地住了嘴。
余光看见路旁一个破烂茶摊,阿鹿扯扯谢无虞的衣袖,仰头,“我饿了,想吃煎饼。”
“嗯,买。”
调转马头,谢无虞行至茶摊近前的树下,扔了钱袋给阿鹿,“想吃什么自己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