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许你(7)
“陛下……”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罢了,这是朕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安乐侯府。
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外,梁祯缓步踱进去,正厅之内,包括安乐侯在内的一众梁家长辈俱在,各个面色不豫,为首的老夫人冷着脸道:“昭王架子倒是大,三请四请才肯回来一趟,让我这个老婆子和这一大家子你的叔伯长辈好等。”
梁祯不为所动,淡道:“祖母何必这么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宫中诸多事情,我确实腾不出空来,总得以公事为先。”
“你还有什么公事?”安乐侯梁烽满眼阴郁地瞪着他,愤恨恨地骂道,“好好的摄政王之位你不要,偏要去帮那瑞王夺了九殿下的皇位,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衣着华贵的美妇人便哭着扑上来质问起梁祯:“你告诉我馨儿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她怎会选择殉葬?是不是你逼死她的?是不是?!”
在对方就要揪住自己衣襟时,梁祯淡定往后退了一步,身旁护卫手中的剑出了鞘,那妇人吓得一声尖叫,摇摇欲坠地被下人扶了回去,主位上的老夫人见状气极,厉声质问梁祯:“你想做什么?!你带着这些人来,是想对家里人动手不成?!”
梁烽亦怒斥道:“你这个孽子!你别忘了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儿子!”
梁祯冷冷扫了一圈屋内义愤填膺的各人,轻蔑道:“祖母,父亲,你们叫我来,说是为的家事,如今口口声声议论的却是天家之事,甚至质疑起陛下来,你们就不怕这些话传出去,会给整个梁家带来灭顶之灾吗?”
“你——!”
梁烽瞠目欲裂,恨不能家法伺候抽死这忤逆的不孝子,梁祯望向这一家子人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压抑着不耐烦先是提醒那还在哭哭啼啼的妇人:“三婶娘,宸贵妃自请殉葬,是她对先帝情深义重,这是好事,你该与有荣焉才是,旁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免得祸从口出。”
后才转向梁烽:“父亲,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说个清楚明白,既是名义上的父子,我自不会与你撕破面皮,只是从今以后,你们最好不要再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这个畜生!梁家好歹养你二十年你……”
梁祯不客气地打断他:“梁家为何养我,父亲你心中明白,否则我一个梁家庶子偷生下来的私生子,如何能进你梁家的门?你们毁了我爹,休想再毁了我!”
“你……你胡说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养大你反倒是我们不是了?!”
“是吗?”梁祯轻声重复,眼中尽是轻蔑与淡漠。
梁烽一愣,触及他的眼神,气势不由弱了几分,说出来的话都没了什么底气:“自然是真的……你忤逆不孝,你还有理了?”
“呵。”
当年谢家势大,谢皇后之父谢老国公是当朝首辅,皇太子又深得帝宠,梁家人既想靠着他这个“帝子”飞黄腾达,又担心被谢家针对,硬是拖了十几年,等到谢国公府倒台,太子失宠于帝心才趁机将他送到御前,从一开始,这一家子人便只是想要以他换得最大的利益罢了,说得这般动听,也只能诓骗三岁的孩童。
老夫人悲愤欲绝,痛骂道:“你这个没心肝的,这么多年你做着安乐侯府的世子,我们哪个对不住你了?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啊!”
“祖母是非要逼着我将那些腌臜事情说出来吗?”梁祯的神色更冷,又往前走了一步。
对上他阴鸷的目光,那老夫人眸色闪了闪,顿时哑了声,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梁祯不再搭理她,望向梁烽身边一面相寡凉无甚表情的妇人:“这些年我这个世子在这家里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人比母亲更清楚,你们何必问我。”
那妇人沉着脸并不看他,眼中的心虚却同样藏不住。
梁祯哂然,不欲再与这一家子纠缠下去,沉声提醒屋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你们休想再摆布我,这个梁姓我随时可以不要,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你们最好趁早认清现实。”
从侯府出来,坐进车里,小厮在外小声问是回府还是去宫里,梁祯疲惫地闭起眼睛,吩咐道:“去城外吧。”
南郊的沅济寺建于前朝,至今已有五百年历史,一直是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庙。梁祯的车停在后山的寺庙侧门,有小沙弥迎出门,将他带进了寻常香客止步的后殿。
肃静清冷的大殿内,梁祯亲手给那两盏已经燃了二十年的长明灯添上香油,跳跃的火光映进他幽深的双瞳里,沉不见底。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踏进门来,梁祯上前,恭敬地行佛礼。
“坐吧。”
在蒲团上坐下,老住持与往日一样念诵起佛经,低沉的佛音在殿中回荡,梁祯安静听着,轻轻转动着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一直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待到暮色渐沉,老住持才停下诵经,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面前心思缥缈的梁祯,轻声一叹:“这么多年,老衲无数次后悔,当初没有将你留下。”
留在庙中清苦度日,也好过去那侯府虎狼之地备受折磨,名义上的母亲觉得他夺了自己儿子的命数,即便梁家都以为他是帝子,十七岁之前的梁祯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女人用尽各种阴私手段悄悄折磨他,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
梁祯苦笑:“若是留在这庙里,哪还有今日权倾朝野的昭王,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梁施主必不想看到你这样。”
梁祯闭了闭眼睛:“我爹……他就当真不恨吗?安乐侯府为了前程荣华,将他献给皇帝,硬生生拆散了他和父亲,他就一点都不恨吗?”
老住持淡道:“恨有何用,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狗皇帝已死,安乐侯府再无出头之日迟早要落败,谢氏……”
“谢皇后之子如今已是当朝皇帝,还是你一力推上去的,你又为何非要如此,错的是谢皇后的兄长,并非谢皇后,当年她是真心想要放你爹离开,是那位谢国公擅作主张将你爹逼上了绝路,谢皇后还在世时,一直对这事抱有愧疚,自觉害了你爹和那个孩子,屡次来佛前忏悔,她是真正心善之人,小梁施主便是要报复,也不该牵连她的孩子,前尘往事已了,你又何必再执着,无非是苦了自己。”
梁祯微怔:“我既已助他登上了皇位,又怎会想要报复他,只是他不信我罢了。”
“信任二字,重若千金,本非易事,你也并不信他。”
梁祯叹道:“……他与我一样,都是孤立无援之人,不敢轻信他人。”
老住持沉默,片刻之后,再次闭眼诵起了经文。
第九章 白费心思
辰时未至,马车停在乡野田舍不起眼的茅庐外头,祝云瑄由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院中正在做打扫的小厮见着他“啊”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笤帚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回了屋里去。
片刻之后,鹤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全家老少出门来,诚惶诚恐地跪在了祝云瑄面前:“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师平身吧。”祝云瑄走上前去,弯腰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一刻钟后,俩人于书房相对而坐,面前是两盏清茶,祝云瑄扫了一眼虽简朴却不失风雅的房中陈设,淡笑了起来:“老师在这乡间过得可好?”
老人叹道:“闲云野鹤,自得其乐罢了,如今日日含饴弄孙、伺弄花草,倒也快哉。”
“那确实不错,”祝云瑄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沉默片刻,道:“老师,你可愿意回去……帮帮朕?”
“陛下可是有什么难处?”
祝云瑄苦笑:“朕初登大宝,处处受制于人,如今内阁空虚,朝中官员多有二心,能为朕所用之人,少之又少,朕知老师年事已高,本该安养晚年,只是朕实在没别的法子了,还请老师看在朕也跟着老师你念过几年书的份上,回去帮帮朕吧。”
祝云瑄回忆起从前,言语间颇多无奈,老人闻言感慨万千:“几年不见,陛下与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总要长大的。”
这位老人曾是东宫太子太师,姓曾名淮,是废太子祝云璟的启蒙之师,小时候祝云瑄日日黏着兄长,也曾与祝云璟一块跟着这位老太师念过几年书。五年前因受东宫巫蛊案牵连,当时的东宫属官尽数被查办,曾淮也被罢官革职,便带着全家老小回了这乡野之地,从此不问世事。
在曾淮的印象里,那位时常跟在太子身后的小皇子一直是活泼烂漫、机灵乖张的,与面前这心事重重、神色阴郁的帝王全然判落两人,如今这样,实在是造化弄人。
祝云瑄恳求道:“老师回去帮帮朕吧,朕实在是无人可用孤立无援了……”
曾淮踌躇不决:“草民的官职是先帝罢黜的,如今再回去,只怕会惹人非议,牵连了陛下。”
“这个无需担心,巫蛊案早已平反,老师自然无需再受此冤案所累,早该起复了。”
早在豫王祝云珣谋逆被诛时东宫就已经平反,只是昭阳帝不肯让祝云璟死而复生,自然也不会再任用曾经的东宫属官。祝云瑄如今无人可用,曾淮是祝云璟在来信中与他提起的,这位老先生确实是学富五车、德才兼备的能人,又结交甚广,在文官清流之中颇受推崇,有他在,也可减轻因诛杀张年瓴等人引发的那些争议和质疑。
见老人依旧面有犹豫,祝云瑄再次恳求:“老师,就当是看在兄长的份上,还请老师帮朕一把吧。”
曾淮一声叹息,他与祝云璟有十几年的师生之谊,即便祝云璟并非是能让他十分满意的学生,最后无辜被冤被赐死也始终是他心中一大憾事,罢了,若能辅佐新帝,也算是聊补遗憾吧。
想通此节,曾淮恭敬跪下 身,领旨谢恩:“感念陛下厚爱,老臣愿竭尽所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祝云瑄双手将人扶起:“老师快请起,是朕该与老师道谢才是。”
与曾淮聊了一个时辰,祝云瑄才告辞离开,回程时一直阴翳着的天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祝云瑄令人加快速度,想赶在晌午之前回宫。
天不遂人愿,刚进城雨势力便大了起来,天色愈加阴沉,道路两旁的小摊贩纷纷收了摊,不少店铺都直接关了门。随着一声春雷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至,最后一丝天光亦被密布的黑云挡住,外头已然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
祝云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闷,车子忽然停了下来,高安的声音传进车里:“陛下,前头就是昭王府,昭王派了人过来,请您去府中暂歇。”
祝云瑄推开车窗朝外望了一眼,他今日是微服出行,随从侍卫统共只带了十余人,眼下各个都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马车前边,昭王府来接驾的人正跪在地上,等待他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