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22)
这未免太通透,傅希如好像没有料到他还有这种疑心,且许多年没有倾吐,卫燎和他对视,难免因坦白和这份惊讶而窘迫,转过身望着窗外,极力平淡的解释:“太子是半君,当时你无有二心,也是意料之中,况且以县主论,你与公主也是有亲……”
他真想说的话远不至于如此支离破碎,但就是无法好好说出来。卫燎从未嫉妒过傅希如的什么人,更没体会过什么酸辛难言,因此一旦察觉某种似乎确然存在的事实,就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既想问出这毫无意义的真相,又忐忑难安,似乎自己难以接受。
一切秘密,总该没有衮冕沉重吧?但承担得起一样,并不代表就能承担起另一样。
卫燎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说明没有,一攥拳头,又无力的松开了:“算了,你不必说。”
傅希如的声音正压着他的尾音淡淡的响起来,却是笃定的:“没有。”
卫燎浑身骤然一松,暂时谨慎的没有回头。
傅希如往下继续说:“我家并无求取从龙之功的野心,只忠于陛下而已,父亲立志做的是纯臣。”
他也是。
所谓只忠于陛下,其实也不过是只忠于胜利者,只忠于皇位,只忠于国家。卫燎低头看着自己扣紧栏杆的手,隐隐意识到他早明白的一件事。
倘若不是因为他,傅希如根本不至于掺和立储和废立之事,他自可以稳稳当当,而非险中博什么富贵。一旦私情和权欲缠绕而生,也就没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
傅希如肯,无非是当年确实爱他而已。
他咬着嘴唇,低着头,茫然的望着外面的长风,干枯的树枝,心里一片空白,一时竟察觉了经年的甜味,被压在许多事情下面,居然还有被他重新尝到的一天。
时移世易,这倒好似是发掘了早就拥有却被遗忘的宝藏。诚然是已经走了味,落了灰,连因此而生的欢喜都是寡淡的,但总归聊胜于无。
卫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疑心这个,傅希如和废太子之间,从没有过从亲密之处,尤其在他和傅希如越走越近之后。废太子那时固然并不知道这就是自己储位的继承者,但并不代表就对卫燎亲厚疼爱。
兄弟二人不仅年岁差异巨大,而且也不是同母所生,这在宫里就足够生疏且冷漠了。何况卫燎长在紫宸殿,废太子却因入储太早而没有得到什么父亲的温柔慈爱,成日焦头烂额,极力要做一个完美的太子,好使君父,众臣都满意。
这已经足够不易,因此兄弟二人根本不熟悉。
卫沉蕤身为宫里的小郡主,当年也颇受宠爱,且年纪比卫燎还大一点,因此等到他该记得这个人的时候,卫沉蕤已经受到诸多拘束,而他也已经终于把傅希如弄到手,哪儿有功夫在意,现如今虽然不至于真忘得一干二净,但也确实是不记得什么了。
“不是为了大兄,那你为何几次三番替她说话?”或许是真的不在乎卫沉蕤,卫燎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倒不觉得出口就是输了。
他也不记得傅希如有和卫沉蕤有过什么,当初先帝意欲下嫁的,是他现在已经成婚多年的五妹,因此对傅希如此举,就更加在意。
裴秘事后和他说过当时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事。
废太子死后,手中人脉当然有相当一部分留存。倘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废太子事发的时候,卫沉蕤已经是少女了,她或许知道些什么,又或者,留存下了极深的仇恨,又因为是废太子的唯一继承人,而觊觎帝位,叫她回来不是不行,但却不能掉以轻心。
这套说辞,其实卫燎不是第一次听。
第一个跟他说要提防废太子遗留人脉的人,是傅希如。
卫燎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一个人从前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就是一辈子都只知道忠于他,更不能因此就觉得傅希如与卫沉蕤之间,绝无可能有更多的联系。
时移世易,这个词真叫人痛恨。
他想知道傅希如会说什么,又知道自己根本不会相信他的话,不免又是心情复杂的期待着,又是黯然,以为他说什么都一样。
傅希如说:“公主可怜。”
这句话倒真叫人意外,好像他还有心一样。
卫燎来不及开口讽刺,就听到傅希如继续往下解释:“且她是陛下晚辈,废太子唯一的后嗣,意义重大,不可轻忽,终生流落房州未免残忍。陛下说得对,您允许公主回京,确实亲厚慈爱,也能安抚臣民之心。”
这话比其他一切理由都更敷衍,也更叫卫燎意想不到。
他知道傅希如对他毒杀弋阳王,一定是不赞成的,当初赐下鸩酒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时他以为再见面时这件事就已经过去,被尘埃掩埋。诚然他并不知道傅希如到底什么时候会想要回来,但也没料到,傅希如竟把这个意见留在了这时候说。
他也并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心虚。
明知道自己走在一条离对方越来越远的路上,但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也无法往回走了。
世上本来没有退路。
而他对傅希如恨他求之不得,甘之如饴,却受不了傅希如翻这张旧账,来讽刺他了。
或许是曾经的争吵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卫燎难得的什么都不想说。他确实残忍,这无可辩驳,他现在也确实需要卫沉蕤来演出一番温柔慈爱,好挽救一点岌岌可危的名声,顺便看看这个公主有没有可以利用的余地,把她提起来抖一抖,看看她是否藏着尚未吐露的东西。
他是这样想的,所以本不该觉得受伤。
可傅希如想伤他,他就不得不痛。
所以,傅希如也根本不是在为公主说话,至少不全是。在这之前,卫燎甚至根本没有明白傅希如将会怎么恨他。
他知道傅希如一向善于自控,从不失态,更不会因私情而乱公事,因此即使是他的恨也叫卫燎心存期待。现在他算是知道了,也知道其实傅希如并非不能报复他。
只要卫燎渴慕,希图他身上任何地方一天,他就一天有办法让他痛苦,言语如刀,刀不见血。
就像刚才尝到一股甘甜一样,卫燎清醒的尝到血味。
生于优渥并非只是四个字,虽然仍有煎熬与干渴,但卫燎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会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天下所有一切都摆在他面前任由他拣选这话并非虚言。先帝的溺爱叫他几乎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欲望,或者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哪怕是宠冠六宫的潘贵妃,也不得不来讨好他。
卫燎并不以此为荣,他只是用了很久去弄懂自己想要什么。
他太习惯横冲直撞,以至于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也无法去珍惜,又把它弄丢,现今连找回来也那么难,他甚至不敢想。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要一遍一遍劝告自己,傅希如确实是他的,永远是他的。
得到傅希如和得到从前的一切都不同,卫燎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垂青,或者施恩,他只是想要,然后去得到。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不是先帝的幼子,不是琅琊王,只是卫燎。
在傅希如眼中他只是卫燎,他既不害怕,也不担忧,更不会受宠若惊,或者曲意逢迎。
他只是正好也想要他。
开始殊为不易,洪水出闸之后就都很简单。情爱本来就应该这么简单。
在皇宫里居然有这样两个少年人,眼中没有身份地位,没有君臣分际,没有高高的丹墀玉阶,也没有天际清冷慈柔的月亮映照,一切不过是春风遇梨花。
倘若卫燎以为的永远,能长一点,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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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短暂的宁静呢。
废太子坟墓之中惊坐起:关老子屁事哇!死给!
第二十八章 不能
其实傅希如还记得卫沉蕤。
他记性不错,又比卫燎大几岁,何况宫里于卫燎而言是家宅,于傅希如而言不是,他一向谨慎得多。
不过现在这个卫沉蕤,早就不是当年备受宠爱的小郡主了,从废太子有了不臣之心的那一天开始,她的人生就每况愈下,一直跌到谷底,生死悬于一线,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傅希如不想知道是什么让她活到了今天,又是什么让她回来的,但他却不得不知道。
这是卫家人自己的事情,本来和傅希如无关。他知道本朝有过这样的先例,君主暴崩后继无人,宗室会先在近支里挑选继任者。在有过两个女帝之后,倘若卫燎无后而暴毙,卫沉蕤有废太子之女的名头,也有一争之力。
固然她还不够堂堂正正,但有时候弱势的君主更符合臣子的期待。
所以眼下卫燎还不能死,他怎么都不能现在就死。
每回想到这里,傅希如就不得不被一阵莫名的暴躁与愠怒控制情绪。他的表壳坚固,内里却柔软如沸腾的水,因此不得不避过卫燎的眼神,以免被他看出来。
他们二人的恩怨其实很好解决,等到有一个人死去也就不得不结束了,那时必然余音绕梁。可在能死之前,总有无数荆棘要跨越,把解脱之日一再往后推,好似永远也不会到来。
从一开始,傅希如就觉得疲乏。
他选的这条路实在漫长,要和卫燎纠缠,要伪饰自己的本意,要忍,蛰伏过漫长的黑夜,等待唯一的合适的时机,而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够成功。
更叫他痛苦的是,注定的动摇,注定的牵心萦魄,挥不退的旧日幻影,和卫燎那从不改变的柔软和信赖。
多数时候他们是君和臣,但卫燎总是要去除独处的时候仍然顽固存在的地位分际,用种种行为告诉他,他们也可以只是两个人。
怨恨卫燎的原因之一,正是这种甚至可以称为不堪的,失态的纵容。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总有终结的一天。黑夜里绽放的血与蜜,注定有若无其事分开的一天的。无论他们怎么以平常的方式去相爱,也终究要回到身份的外壳里去,尤其是卫燎入储以后。
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不提发生的事,除非要谈论下一步该怎么走,傅希如是卫燎的第一个幕僚,第一个心腹,第一个情人,第一个……挚友。但除此之外,他们终究要面对太阳光,要面对人世间,要面对未来,銮座,天下。
世上的人太多,太拥挤,太嘈杂,处处都需要卫燎,他们伪装的一切都像是春冰一样无声无息的在融化,又像是摔碎的瓷器一样分崩离析,金缮也拼凑不到一起。
傅希如从没有说过他舍不得,因为说了也不能叫卫燎留下。
他不说没有用的话,不做没有用的事,也从不提逾越的要求,不许下办不到的承诺。
到真正决裂的那一天,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句干脆利落的话,虽然事后想起来难免可惜,毕竟时至今日他们都知道要再有从前那样纯粹的炽热情意是不能的了,但也知道,那是必然的。
如果回到过去,他知道自己仍然不会说的。
卫燎容忍他沉默着走神了一会,就忍不住了,对着他扬起下颌:“怎么?”
方才他们还在针锋相对,但这次交锋就像是之前那一局心不在焉的对弈一样,就这么断了也不必捡起来。傅希如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走神的太散漫,其实已经很不拘谨,和从前很相近了。
他骨子里对卫燎从不敬畏,也绝不恐惧,一是因为太熟悉,二是因为卫燎其实很讨厌大多数人那张脸,比如裴秘的。
要博得卫燎的欢心属实不易,他又要能够耀武扬威舒张,又要被对方真正看在眼里,能卸下一切防备和面具,又要耀眼刺目,又要温柔内敛包容一切。这样挑剔的人倘若能够夜夜安睡无梦,就是真正不公平了。
谁也不知道傅希如为什么就正好。
“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到如今再怀疑臣与公主,恐怕是有些晚了。”傅希如随便找了个话头,带着一点笑意,像是调侃,又像是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