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55)
花邀酒虽在冷笑,脚下却还是后退一步,他负手而立,手中墨竹管轻巧一转隐入袖中,身前一股檀香飘过,黑衣人已在雨幕中几个翻身跃上了那从大雁呆过的矮枝,轻巧的飞过斑驳的矮墙,然后消失不见。
花邀酒死死盯住黑影离去的方向,一地残垣,仿佛那些陈年的血腥气被这场大雨重新冲刷,彻彻底底地弥漫开来,他突然很想干呕,左腿也隐隐作痛,多年前,他也曾在别处闻过这种味道,狭窄的一方小室内,满地的血色夹杂着无奈,绝望和阴沉的死亡。
但那段最痛苦不堪的时间里,似乎也出现过一丝光亮。
“你是谁家的孩子?”
“你饿了吗?这里有吃的……”
“你怎么不去和雪桥玩呀,他和你一样大,他连路都走不稳,你也做我弟弟吧。”
“这是阮叔叔送我的坠子,你每天就这样不说话想必也没什么玩的吧,这个送你……”
眼前露着两颗牙的粉衣姑娘突然散去,凝成了一张清俊温柔的笑脸,那人有着天下人艳羡的名声与绝世的武功,抚摸着他额前乱糟糟的黑发。
“今天的黄帝内经学的如何?”
“你的身子骨不适合练剑,还是适合读书。”
“雪桥?他与你不同,他有很多路可以走,武,商,儒,宋庄主都会给他安排好,当然你的路,我也自会替你安排……”
电闪雷鸣,花邀酒苦笑着,陈年的事一瞬间被勾起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越清晰越刺痛,他倔强的站直了身体,任凭那股若隐若现的味道在空气中肆虐,尽管手中坠子已经被薄汗浸透。
到底该如何?告诉宋雪桥一切,然后天下哗然,大家同归于尽?还是遵从那人所讲,把他所知的一切带入坟墓?又或者是把宋雪桥毒成傻子打晕带回隐谷,让他永不过问此事?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摇了摇头。
“谷主。”男子声音近在耳边。
屋檐上蝙蝠一般倒挂下一个人,祁垣啸轻飘飘地落地,恭敬地单膝而跪,呈上一把伞,“雨越下越大,这里到十里坡还有一段路,属下特来送伞。”
花邀酒打量着他湿透的额发,接过那把崭新的纸伞,叹道,“我让你们在十里坡候着,为什么不听命令。”
祁垣啸并未起身,只道,“阴雨天气,谷主你的腿……”
“我的腿早就好了。”花邀酒打断他,撑开了伞往外走去,身影在门槛处定住,“今日此间来者武功高强,连我都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胜他,你们又有什么胆子抗命过来,回去之后,自行领罚。”
祁垣啸并不反驳,低着头道,“是。”
“你有多久没见你的儿子了?”花邀酒突然道,一道闪照亮了半边天空,有一抹温和的神色从檐下少年面上一闪而过。
祁垣啸似乎是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但花邀酒开口,他从不迟疑,语气中多了几分温柔,“已有两月了,婉婉和他在姑苏过得很好。”
“该有八岁了吧,一定很可爱。”花邀酒淡淡道。
“是,年后就八岁了,刚换牙,整天牙齿漏风阿爹阿爹地叫。”祁垣啸笑道,又挠挠头,“谷主问起阿岚可是有什么事?”
花邀酒却已径自推门走了出去,语气一如既往风淡云清,“随口问问而已,雨这么大,我有些累了,也该回去了。”
祁垣啸并未思考他这句随便问问,点点头道,“成定玉彩他们都在等着您去镇上吃饭。”
“唔。”花邀酒淡淡应道,倏忽又笑道,“我要吃桂花鸭。”
祁垣啸原本见他几分落寞,正疑惑出了什么事情,见他开口才放心下来,疾步往十里坡走去。
印水山庄,戌时,灯影憧憧。
宋雪桥端着公孙清宴温好的一碗汤药,摇摇晃晃走进了陆展沐戒备森严的卧房。
人们口中仗义行侠的惊弦公子靠在床沿上,面色和印水山庄里里外外垂着的素缟一般,嘴唇干涸皲裂,凤眼浮肿,纵使再好看的皮囊也经不住这一连番的折腾。
“来来来,哥哥喂你喝药。”宋雪桥走到床边,搁下药碗,又用扇子扇了扇,捏捏自己的耳朵,抱怨道,“公孙也真是的,非得给你端滚烫的来,也不怕再把你烫坏了。”
陆展沐看着他,一勺子苦腥味的药送到他唇边,他却纹丝不动。
“欸欸欸,开下尊口啊。”宋雪桥收了勺子,敲敲碗,“你说你这一天都睡着,好容易逮到你醒,兄弟特来伺候伺候你,你还别给大爷我摆架子。”
陆展沐咳了一声,却仍旧如同雕像。
“寒川,我爹和望亭呢?”
宋雪桥一怔,勺子“哐当”一声掉进浓黑的药汁里,垂下了头。
这间卧房一如当日大婚布置,彼时印水山庄一片大乱,仆从并未来得及整顿,床头的紫檀木柜上放置着漆金的两支龙凤喜烛,本是长长久久的好意头,可现在,他们的主人甚至没能将他们点燃,便用一把剪刀了结自己的一生。
陆展沐双眼空洞地向蜡烛望去,又闭上了眼睛,睫毛之下不可抑制的流出两行泪。
“她倒底为什么……”
“别想了。”宋雪桥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林林还在,我们还在。”
陆展沐却摇摇头,双手捂住脸,又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寒川,我曾发誓,这辈子若认定一人,我便要娶她进门,保她一世平安无忧,让她做陆家的主母,绣花赏月,弹琴习字,然后我们儿孙满堂,垂垂老矣,再牵着手进坟墓……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只要她开口,我连心都可以挖出来,她到底是为什么这般恨我!”
陆展沐谦和有礼,从不失态,可他现在如同一只困兽,低声吼了出来。
宋雪桥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扶住他微颤的肩膀,手下的人抱着头,哽咽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一开始还说的好好的,为什么她要突然在我们的新婚之夜自裁?”
在新婚之夜当着宾客,当着丈夫的面自尽,的确是最好也是最狠的报复,只是陆展沐不知道,即便顾望亭不自尽,她也是早就注定要死的。
“展沐。”宋雪桥敛了目光放下药碗,别过头,突然沉声道,“你想不想替她报仇?”
“报仇?”陆展沐愕然抬起眼。
“她死前曾中了燕山墨冰针。”宋雪桥并不打算瞒他,“与郢阳武林大会那三人一样,此番种种皆针对印水山庄而来,包括陆老庄主的死,包括你的大婚和……嫂子自裁。”
陆展沐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并不能了解这番话,燕山墨冰针与宋雪桥之渊源,他自小便听了许多,而燕山墨冰针和丁墨白,似乎从没有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印水山庄扯上关系,他只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宋雪桥却帮他问了,“你与嫂子,是何时相识的?”
陆展沐面上闪过一丝悲戚。
顾望亭是滁州女子,是一方帛商顾聘的女儿,豪门小姐本该无忧无虑,可顾望亭的母亲却出身青楼,顾聘对这个妾室不可谓爱,也不可谓不爱,只是当作一个养来逗趣的歌姬,高兴时唤来宠幸一番,不高兴了便丢在别院自生自灭,待她年纪大了,竟连门也再未踏进半步。
久而久之,顾母看透世间凉薄,只专心培养这个养在深闺的独女。
因此顾望亭虽为庶女,却琴棋书画一个不落,出落得亭亭玉立。
直到这年立秋,顾母突然在别院患病撒手人寰,顾聘正妻早看妾室和这个漂亮女儿不顺眼,便上门滋事,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搅得街坊邻里不得安宁,顾望亭本就年轻,面皮薄,哪经得起这番羞辱,带着顾母生前攒下的一小笔银子连夜出逃,却在出城后遇上了山匪。
陆展沐云游路过,顺手救下了这个女子。
他惊觉,这个女人的眉眼,像极了他和陆林林过世的母亲,不过短短一月,陆展沐便上门留下百两黄金说要带走顾望亭。
顾聘早将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女儿忘在了脑后,甚至没能让她入顾家族谱,但商贾人家最看重利益,能和武林大派扯上关系,甚至当上富甲一方印水山庄陆家少主的岳父,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所以顾聘毫不犹豫地应下这门婚事,给顾望亭入籍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只不过一夜之间,山鸡变凤凰,顾望亭成了顾家人人艳羡的小姐,印水山庄的少夫人。
二人滁州逗留不久便是陆衡病危,一纸书信送到陆展沐手中,二人决定回庄完婚。
再然后,便是顾望亭穿着喜服自裁于婚房。
宋雪桥道,“那你们在一起这段时日里,她是否有反常之处?”
陆展沐苦笑,“没有,她很安静,我有时逗她笑,给她买那些新奇玩意儿,她也只捂嘴笑笑,说少爷不能再像个孩子了,她也很关心我的家人,时常问起我父亲的身体和我早逝的母亲,还说要给林林找户好婆家,我说林林早就心有所属裴公子,她便问及裴公子相貌家世如何。”
宋雪桥皱了皱眉,只听陆展沐继续道,“我说裴公子是我的好兄弟,更是武当大弟子,张掌门对他视如己出,无论哪方面都是惊世之才,更有玲珑山庄少主在背后帮衬,她听闻之后比我还高兴,她说如此,她这个做大嫂的也能安心。”
陆展沐捏紧了拳头,“寒川你说,这样好的一个女子,又有谁会想去害她。”
宋雪桥深深地看着他,看他眼里的破灭的希冀,是啊,这样一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又有谁会害她,且种下如此阴毒的燕山墨冰针?
门外月白色的身影闪过,裴无念已经来了片刻,可他毕竟与陆展沐不甚相熟,来不过是尽一个名义上“妹夫”之责,自宋雪桥出事以来,他便时时刻刻盯着周遭,本想推门进屋,却听到里间对话清晰传来,他到底是放下手默默地往屋外走去。
夜色蔓延,印水山庄安静地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垂花门下赫然冲进一道灰色的身影,喘着粗气撞在了他身上。
裴无念下意识伸手去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焦急而如死灰的面孔,见到他的一瞬,险些老泪纵横。
徐伯死死揪住裴无念的手臂,喊道,“裴公子!我家少爷呢?”
第66章 第 66 章
宋雪桥捏着空空的药碗带门出来时,便见到了站在门前的身影,裴无念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周身银白的月光出尘却不清冷,他不自禁勾出一个笑,本想上去吓他一吓,又或是同往常一样说两句笑话逗他笑一笑,但他还没开口,便看到了裴无念身前的人。
徐伯喘着粗气,灰白的发丝上沾满了草芥尘土,一双布靴已经磨破,见他出来,那双浑浊不堪的老眼陡然迸发出一丝光亮,下一刻却迎着宋雪桥愕然的目光,“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印水山庄事发不过月余,江湖上便有三件大事传开,每一条皆是茶余饭后又一大谈资。
其一乃是裴无念的师妹司空月瑶暗恋师兄不成,又眼见裴无念将于年底迎娶陆家二小姐陆林林,一时不忿离山出走,没留下只字片语,司空太师震怒,与她有婚约的将门颜氏更是脸面扫地,张仲逑顶着压力和太师府寻其许久未果,至今还在干着急。
其二乃是声名大噪的隐谷,一个刚刚崛起的门派,一个高手云集的组织,却犹如一阵下过的暴雨,天放晴之后便消失无踪,连那片武林中人羡慕又畏惧的风雅叶子也不曾再在江湖上出现过。
其三则是紫琅玲珑山庄庄主宋焰亭,这个人们口中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突然宣告天下要因病静养,家中一切则交予她那个不问世事的冤大头胞弟宋二公子宋雪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