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皇宫——元治帝必得要就此事给群臣一个交代的,彼时或许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霜降后,京城中的气温骤降,皇宫中已烧起了地龙。
夏内监侍候在金銮殿暖阁中,正在做上朝前的最后准备,暖阁四角燃着的暖炉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拿着手中的圣旨,手都有些抖,额头不知是怕的还是热的,冒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他看着圣旨上的墨字,脚都有些发软——夏内监想到这封圣旨宣判出来时会为朝野上下带来的震动就头脑发晕。
“怎么了?”
元治帝的声音将他的神志唤回,只见皇帝姿态闲适地坐在书案后,道:“愣着干什么?”
夏内监浑身一震,随即向元治帝赔笑道:“这……奴才老了,不中用了,生怕把圣旨宣错了,得好好看看才是——”
元治帝闻言,轻笑了一声,直接点出了他的心思:“你是奇怪朕为何会如此重视赵宝珠,可是?”
夏内监哪里敢接这个话,赶忙道:“奴才不敢——”
元治帝却望向窗外,看着宫阙的红墙间飘散的细雪,继续说了下去:“忠臣的难得,但也不是没有。要说那年少聪慧、有手段的,也不止他一个。”
夏内监听到这儿,明白是皇帝自己想说,便低头敛目,不做声地在一旁听着。
“但忠顺着往往迂腐,聪慧之人不免奸滑。”
元治帝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道:
“但这忠而不顺,慧而不奸,既有忠心,却不愚忠,敢于犯颜直谏,匡扶君主之为,才算是真正的忠臣!”
元治帝声音笃定,夏内监闻言,心头一震,将头又埋地低了些。
“皇帝虽然身负天命,但到底是凡人。凡材肉胎,孰能无过?”元治帝神情肃然,道:“朕原本是看中赵宝珠肯做实事,踏实肯干,如今一看,他远远不限于此。”
“此番瑱儿犯了糊涂,他能察君之过失且直谏,遇大变且临危不惧,亲近之人落狱,他尚且能为朝廷,为国家考虑——”
元治帝说着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眸中精光大方:
“玄铁淬炼方出成色,非得经过大事才能看出人臣之资。”
听到这句话,夏内监心中大骇!元治帝可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君主,他向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子——难不成此话是在暗示赵宝珠日后将位极人臣?
他来不及惊讶,便听闻元治帝接着说下去:
“古人有言,以人为镜,方可知得失。”皇帝面上浮现出笑意,道:“赵宝珠心如明镜,朕自当委以一重用!”
·
此时,赵宝珠还不知道今日朝堂会有大动作,他照例站在吏部一列,探头探脑地向前头看了看,忽然发现一个高大而着赤袍的人影正站在众臣最前方。
是太子殿下!
赵宝珠登时精神一振,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见太子站姿挺拔,没什么不适的样子,才放下了些心来。
看来伤势是痊愈了,赵宝珠想道。
不待他多想,元治帝便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殿内,大马金刀地在龙椅上坐下。待百官跪拜之后,他一挥手便道:“今儿朕有几件要事要宣,你们先听着。”
说罢,不等百官反应,夏内监便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后,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皇太子李瑱行事不谨,御下不严,以致衷臣受诬,朝野不宁,着夺其太子宝印,派其驻北宣府,领虎符,改革军制,以观后效。”
夏内监方宣出第一条,朝堂上就已响起清晰可闻的抽气声!
夺太子宝印!
这可是以往在废太子诏书中才会出现的话!众臣中,特别是那些坚定的储君一党,在听到前半句的时候都差点一个气上不来,然而后面半句又让他们怔住了——夺印,但赐虎符?
这不是逼着太子殿下造反吗?!
对皇家不了解的大臣此时心中纷纷发出呐喊。
但那些稍略了解圣心的老臣,在听闻皇帝夺了太子宝印却没有废太子之位时,便知道元治帝这么做约莫是想历练太子。如今的太子,也是皇三子李瑱幼年丧母,母亲又是元治帝的发妻曹氏,可以算是元治帝亲手从小带大的!这份殊荣就算是如今圣宠正隆的宸贵妃之子五皇子也没有。因此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信任关系远不是他朝可比。
果然,重臣惊讶之后立即望向队伍最前方的太子,见他神情沉静,一丝惊讶也无,显然是事先就知情的。
上方,元治帝俯瞰群臣,勾了勾嘴角——这回他发落了一帮武官勋贵,他知道那些老家伙会不满,太子自己做的蠢事,就让他自己去收拾那些烂摊子吧!
不等众臣从这道政令的震惊中平复下来,夏内监便接着宣道:
“户部侍郎叶京华,与北直隶一代施行新税律颇有成效,加巡官衔,命其驻江南以施新税律,惠及民生,检察赋税,充盈国库。”夏内监声音洪亮道:“皇帝念其归京不久,命年节休*沐后再往!”
这一项不如前面那项令群臣震惊,只有赵宝珠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睛看向叶京华——少爷要外放去江南了?
然而还不等他转过脑筋,夏内监的声音再次响起:
“吏部员外郎赵宝珠,清廉正直,宣德明恩,才智出众,忠诚敢谏——”夏内监洋洋洒洒地念出十数句对赵宝珠的赞美,而后道:“擢升为江南按察使,掌个州府司法刑狱,财富民生,考核官员,劝课农桑,望尔矜矜业业,不负皇恩。亦于年节休沐后赴任,钦此——”
至此,夏内监终于宣完圣旨,垂头后退一步。
赵宝珠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自己,微微长大了嘴,有好几息脑子都是空白的。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似乎是正三品的官儿啊?
而同时,群臣中已经压抑不住议论之声,众人都跟见了鬼似得看向赵宝珠——按察使是什么官?那可是除巡抚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大员!还是江南这等富庶之地!掌管诸事,几乎将除开军政以外的所有大权都握在手里,地方所有官员都可以被其调令!
换个角度说,方才被加了巡官衔要赴任江南的叶京华,在地方时,名义上也得受赵宝珠挟制!
众臣已经震惊地发不出声,看着亦满脸惊讶的赵宝珠如同看着一个天外来客——
一个没有背景,非世家出身,科举堪堪三甲的贫民之子,竟然就在未及弱冠之龄成了正三品的按察使?
这是何等的晋升速度!何等的皇恩!
赵宝珠在众人关注的中心发着愣,丝毫没有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自己身上。
“宝珠。”
这时,叶京华的声音响起。赵宝珠这才猛然醒过神,对上了男子温润带着笑意的双眼。这才发觉除却他,太子与叶京华已然站出了朝臣之列。赵宝珠浑身一震,赶忙追了上去。
此刻,还是夏内监清了清嗓子,道:“请诸位接旨。“
太子,叶、赵三人便齐齐下跪,磕头谢恩:“儿臣/微臣领旨——”
“好,好,你们都是好的。以后要好好办差事,知道了吗?”元治帝如同一个慈祥的长辈般笑眯眯地叫了他们起来,而后向龙椅后靠了靠,抬眸看向面色各异的众臣:“朕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群臣间鸦雀无声——出了这么大的变动!他们还能有什么话说?!只想元治帝赶快将他们放了,让他们好好去打听打听来龙去脉——
元治帝似是也知道他们的心思,双手在龙椅上一拍,站起来道:“好,既然无事,那就散朝!”
随后便大步走出了金銮殿。皇帝一走,朝堂中的众臣登时如同渐了水的油锅般炸了开来!众人齐齐转过身,不约而同地瞪视向赵宝珠,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始说话。
“赵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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