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玄素来交课业,少年人抄写的经书工整好看,下笔刚柔并济,可见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练字,态度也一丝不苟。
端涯忽然问道:“玄素,你想学武功吗?”
玄素眨了眨眼:“想。不过,师父不是已经教我武功了吗?”
端涯叹了口气:“习武之道难走,江湖之路凶险,师父……只想看你过得好,不忍心见你走在刀尖上。”
他这话说到后半截,带上了隐约寒意,旁人或许难听出来,玄素却是敏感得过分,不仅小脸煞白,声音也微抖:“您要废了我的武功?您……不要我做徒弟了?”
“你就算没有武功,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弟子。”端涯摸着他的头发,一字一顿说得郑重。
《千劫功》纵欲,《无极功》忘情,可是两者虽然殊途却毕竟同出一脉,归根结底都是修心的路子,区别只在于一者放任,一者克己。
如果说《无极功》是拔除七情的药,《千劫功》就是种下三毒的蛊。
端清现在已经难以自控,玄素也仍受《千劫功》余害,单以《无极功》让他们克己修心也只是强压无用,稍有不慎就行差踏错。
端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当年肃青的心情。
他这般思绪万千,却独独没想到玄素的回答。
少年人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都系在太上宫,他一直追逐着端涯的影子,将其作为明灯,梦想着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玄素说要像他一样做顶天立地的太上宫掌门,端涯不禁失笑。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厉害,离顶天立地差了十万八千里,要真说有什么长处,大概也就是此生无愧了。
他没有动手,而是提剑出了忘尘峰。
(六)
常言道“强人所难不如顺其自然”,与其跟当初一样只拿《无极功》强压他们的心性,终其一生不知喜怒哀乐,倒不如让他们识情寻道,经迷雾方悟云开。
这是端涯思量出来的最后一个办法,虽铤而走险,却念及两种功法存异有同,还算有道可行。
然而太上宫内只存有《千劫功》心法,其武典却已不存,就连端清当年也只在机缘下学得三两招,更遑论玄素。若想得到整套武典复原《千劫功》全本,唯有从赫连御身上下功夫。
端涯并非第一次见他,从当年的慕燕安到如今的赫连御,一个人的变化天差地别,只是端涯并不关心。
冤仇有主,因果报应,这些都轮不到端涯来算,挑拨激怒也充耳不闻,他要的只是《千劫功》武典。
东道纪清晏修行太上宫正统武学,这一次却不以《无极功》对敌,而是利用八卦两仪阵和剑法与其拆招引战,哪怕赫连御渐渐看穿了他的来意,也被牵制在剑阵中不得脱身,唯有一战到底。
剑上所接的每一招他都看在眼中,身上落下的每道伤他都记在心里,此处无笔墨,却比白纸黑字更刻骨铭心。
他记下最后一招时,几乎已经快拿不起剑,奇经八脉都几乎要寸寸断裂,于是端涯剑走偏锋,以逆剑法反手割其颈脉,同时飞身而退,这才脱出战圈,往来处奔去。
可他没想到会在狭路尽头遇见赵冰蛾。
那一封传讯书信,是赵冰蛾还他当年的情义,如今拦路相截,是要讨他当初阻她破开寺门、逼她下山的债。
她如此算得分明,一如曾经的模样,可见有些东西面目全非,还有些东西始终如一。
端涯擦去嘴角血迹,以剑支身,听见赵冰蛾开口问道:“道长,我有一个问题憋了这么多年,能否告诉我?”
“你说。”
她垂下眼:“当初泄露我身份,让我前路尽断、美梦破碎的人,是你吗?”
“以你的性子还会问出口,倒是贫道要多谢你仍对我抱有的信任。”端涯微微一笑,摇头道,“当初我虽知你身份,对你们的未来并不看好,但是我们既然相交,就没有背后捅刀的道理。”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拦我?”
端涯不做声了。
他想起那年被一扇寺门割开的两人,想起曾经并肩而行的岁月,千般思绪一分为二,一方落在古刹内静水无波的僧人,一方落在眼前容色冷戾的女人身上。
他最终只是道:“没有为什么,只是应该如此罢了。”
破镜终究难圆,再也回不到过去,也无法改变以后。既然曾经没有说出口,现在说了也只是徒增各自冤孽。
赵冰蛾没有动刀,她用一掌断了他一条肋骨,就此断了恩怨所有。
“山下有一匹快马,走吧。”赵冰蛾与他擦肩而过,“再也别来这里,也别再与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了……道长。”
“慢着。”端涯却叫住了她,“你是不是曾有一个孩子?”
赵冰蛾瞳孔一缩,刚刚收起的刺再度立了起来。
她心思敏感,自然没漏过那个“曾”字,可是葬魂宫众人皆知她的儿子“赵擎”正在迷踪岭内长伴她左右,端涯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字眼来?
“你什么意思?”
“七年前,我因故曾潜入迷踪岭,正赶上葬魂宫内战,于乱石堆下救走了一个孩子。”端涯用染血的手将那块长命锁递给了她,喘了口气,“我见此物,就猜是你的孩子,本欲救治好后送他与你母子团圆,可是没想到葬魂宫里还有一个你的‘儿子’……我不知这其中有何纠葛,也不知道你作何打算,更不忍稚子在这样的状态下重回泥潭,就将他留在了太上宫,做我的徒弟。”
赵冰蛾天塌不惊的脸色,在她接过长命锁的刹那支离破碎。
她手一抖,差点把东西落在地上,嘴唇翕动,神色变换,最终也只磕磕绊绊地问出一句话来:“你……你说什么?!”
“他现在叫纪云舒,道号玄素,已经十五岁,左脸有一半陈年烧伤,剩下的面目却有你的影子。”端涯看着她,“他曾因《千劫功》真气患过疯病,我就带他去西川找色空求医,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能识文断字学道理,武功剑法也长进很快……你,想见见他吗?”
赵冰蛾咬着牙,声音颤抖:“我……”
“我告诉你,是因为你乃生身之母,当有得知他下落的权利,但是……”端涯咳嗽了几下,“我乃他授业之师,既然教导收养了他,也要为他负责。你若想见他,随时可以去太上宫,但是你若想带他走,就得看他自己的意思。”
半晌后,赵冰蛾哑声道:“我……我会去看他。”
端涯眉峰一动:“你不想带他走?”
“若真如你所言,他在太上宫很好,而这里……已经有一个‘赵擎’。”赵冰蛾深吸一口气,如吞进去一把刀,割得五脏六腑都疼,人也清醒冷静下来,“是我当年没照顾好他,不配做他娘,现在怎么能把他重新扯回龙潭虎穴里?”
“赫连御也不管他?”端涯早从魔道人口中听说了赵冰蛾与赫连御的风言风语,本以为此子是他们的骨肉,现在看来却还有文章。
赵冰蛾眯了眯眼:“怎么?道长一听这是赫连御的骨肉,就不肯养魔头仇人的孩子了?”
端涯道:“父母血脉为天定,人生未来却看自己。我当初救他不为缘由,教他只因应该,他是谁的骨肉也与我无关。我这个做师父的,只要记得他是我的弟子,知道如何把他教好就行。”
赵冰蛾闻言,默然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
“赫连御……呵,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爬我的床,让我给他生孩子?”她目光阴鸷,“我赵冰蛾这辈子只爱过一个死秃驴,哪怕他上了西天成了佛,也得跟我下十八层地狱去。”
爱到极致成痴念,情到深处已执着。
端涯心头猛跳,看着她远去背影,一时木然。
(七)
端涯回去之后,病了很久才能勉强恢复行动。
在他养伤时,玄素就像个小猫一样成天围着他转悠,除了课业就在药庐忙里忙外,烦得让端仪都想将其丢出去,有时候端涯躺在床上看他被药锅烫手急忙摸耳朵的蠢样,都忍不住想摇头——这孩子半点没学到他娘的精明,反而比色空那榆木还傻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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