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旺看案几上那堆纸,就知道是口供和证据,回答的也很干脆:“我毕竟是他师父,比旁人多些面子。”
姜玉成:“遂他死那日,你也去了?”
吴永旺这次摇了头:“并无。”
姜玉成斜了眼梢:“我听说你和膳房的人相熟,宫人想要吃口顺口的东西不容易,但你若想,似乎很容易弄到。”
“小郡王可是在问鳝鱼之事?”
吴永旺视线滑过苏懋,一脸坦荡:“苏内侍破解鳝鱼血和蝙蝠的鬼拍门事件,宫里都传开了,既然这件事存在一个凶手,那这个凶手必然能弄到鳝鱼血——”
“实不相瞒,在那日我的确要过鳝鱼,但这鳝鱼并未经过我的手,我是替我徒弟童荣求的,那日是他生辰,他又最爱鳝鱼,我这个做师傅的总得有所表示。”
姜玉成便转向童荣:“你那日吃了鳝鱼?”
童荣颌首:“是,多亏师父记挂。”
姜玉成:“那你可曾去过孙守勤房间?”
“我为什么要去他房间?”童荣一脸厌恶,“我过生辰,偏要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你同他有龃龉,看不惯他。”
“是。”
“就未曾想过对他动手?”
“想过,但我不可能杀他,”童荣道,“都知监规矩,同年同师之间,不可倾轧斗狠。”
“好,那我们接下来说说李柏,你说是他请你喝的酒,对么?”
姜玉成话音的突然转变,让现场一静,这就行了,不接着往下问了?
童荣怔了一刻,才答:“是,我并不知他在那之后就出了事,还以为他没事,顾自表演消失戏码,那晚是他临时起意,擅自登门拎着酒过来寻我,我事先并不知道,还不得不为此爽了别人的约,这个我约的那个人可以作证,小郡王可细查。”
他们当然查了,的确有这回事,但此次问话重点不是这个。
姜玉成:“但你接待了他,他是同你饮酒喝醉的。”
童荣垂了眸,手在两侧轻捏成拳:“我有求于他。”
姜玉成:“但他似乎并没有帮你办成事。”
童荣沉默不语。
姜玉成又道:“孙守勤屋子里养着水仙,品种名贵,你可知晓?”
童荣点头:“很多人都知道。”
姜玉成:“那水仙有毒呢,你可知晓?”
童荣继续摇头:“我对花草了解不多。”
“那水呢,孙守勤总是在饮水,喝水量比所有人都多,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啊……”姜玉成叩了叩桌上的纸,尾音微微拉长,“那王高呢?他生前的最后位置,和你们同在一个大殿,我听说你和孙守勤都欺负过他,不过孙守勤只是骂过他几声,你却打过他,还召集人过来一起看?”
童荣很冷漠:“这是规矩,也是我拥有的权利,为什么不可以?”
姜玉成:“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因为他突然出现,抢了你的师父?”
童荣垂了眼,手里拳头握得更紧:“他不仅抢了我的师父,也抢了我的机会,师父本来打算给我调个地方,因为他来,有了新的思考,我的事一拖再拖,我又不能问……是,我讨厌他。”
“啧啧,真是可怜,”姜玉成看向吴永旺,“吴掌司弟子间闹到这种程度,三死其二,吴掌司一点都不知道,纵容其发展?”
吴永旺看了眼童荣,神色仍是淡淡:“都知监宫人何其多,我身为掌司,哪能全管的过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是福是祸,皆是自身造化,我教不出,也拦不住。”
姜玉成:“听吴掌司这意思,他们的生死,全是他们自己惹的?”
吴永旺:“私怨已到这种地步,有人会行凶杀人,我也并不意外。”
“所以——”姜玉成眯眼,“吴掌司意思,童荣就是杀人凶手?”
吴永旺:“我没这么说,一切皆要看小郡王证据。”
小郡王就笑了,转向童荣:“你师父指你是凶手,你可有话说?”
童荣一脸震惊,怔怔看着吴永旺,好像看不到外面的人,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童荣,童荣?”
姜玉成终于把童荣叫回神:“你怎么了?”
“没什么……”
童荣突然微笑出声:“只是没想到,我师父这般聪明,随便一猜就知道是我干的。”
“你?”姜玉成顿了顿,确认了下手中纸条,“你的意思是,你杀了王高?”
童荣闭了闭眼:“是我。不是说了?我恨他。”
姜玉成:“那你知不知道王高生前吃的最后一餐——”
童荣:“苦菜,他家乡的野菜。”
“为何上次问你的时候没说?”
“你上次也没有问这个。”
“你可知杀人是重罪?”
“那是在外边,这里是皇城,”童荣抬头,盯着姜玉成,“王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太监,位低人微,还不上进不听话,我杀他何罪之有?那是他应得的。”
姜玉成肃容:“可这是一条人命。”
“人命?”
童荣冷笑一声,慢慢撸起自己的袖子,现出胳膊上:“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打没挨过?”
跟王高不一样,他胳膊上没有明显的青紫淤痕,但皮肤绽开又愈合的白痕很明显,扭曲虬结,层层叠叠,像血管一样布满整个胳膊,看起来很吓人。
这得是受过多少伤,才能有这样的痕迹?
“欺负一个小太监有多容易呢?不让他有饭吃,不让他有水喝,甚至更过分一点,不让他有地方方便……没有哪个太监想被人看到那个样子。你想让他忙,他可以被你遛的团团转,忙到死都不能休息,你想让他闲,他就闲到死也不会有人问,你想让他得罪贵人,他临到死都不会猜到是你,剩饭剩菜都用要抢的,头顶一盆水罚跪是常事,鞭子板子也不是没挨过,跪到膝盖生了茧子,背上皮肤变粗,怎么折腾都死不了……最难受的时候,脱了衣服没办法自己上药,要请别人帮忙的。”
童荣垂眼:“这个时候,就由不得你了,你脱光衣服的样子,敞开下面等着的样子,所有人都会看到。”
“宫人命贱,谈什么尊严?能挨你就挨,挨不过去就去死,十个从小进宫的太监,长成的能有一半,都算幸运了,所有活下来的,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这点伤,又算什么呢?”
大殿安静无声。
苏懋看着落在地板上的阳光,很久。
都知监,就像一个困兽场,所有人都得战斗,或者忍耐,等待残忍的伤害一道道叠加,直到上面的人说,够了。人微言轻,在宫中如蝼蚁一般的宫人,尚要经历这些残酷‘规矩’,从尸骸累累中走出来……这不就是权力的缩影写照?
别的人呢?别的在权力中心旋涡的人呢,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又有怎样的选择?
童荣放下袖子,话音不深不淡,全无表情,好像经历过这些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们是最下等的宫人,和该承受这一切,前人可以,我可以,王高也该可以,他不听话,不乖顺,是他自己找死,他竟然还不明白,他活该被我欺负,活该这样过活,我杀了他又如何,那是他的命!”
“在他胆敢抢我东西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早晚有这一日,我没错!就算我有错,也是他害的,是他们害的!”
他面色逐渐变得狰狞,拳头也越握越紧。
姜玉成半点没害怕,继续问:“那孙守勤呢,也是你杀的?”
“呵,他抢我的东西,比王高还早,”童荣眸底满是不甘,似燃起了火,“去西边的本该是我!要不是他那日提前出门,抢了我的时机,好差事怎么会轮到身上?有前程的本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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