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徽帝的备战动作已经很明显了,大梁要收割掉百多年前太宗亲封的异姓王、甚至要与南夷发生一场大战,这个消息在百姓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就像徽帝这三年征兵积粮的军事准备一样,荣宠平民出身、父母因南夷战死的戚长风,就像一个朝廷在抗夷之战中所做出的大义上的准备。
只不过戚长风尤其对上了皇帝的胃口,又讨得了最受宠的小皇子的欢心,才在宫内宫外格外的引人注目些。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认为戚长风还会回到南疆去的。南疆——大部分梁朝人心里只觉得那是一片没开化的蛮荒之地,湿热的瘴气和蔓延的疫病让那里充满了恐怖不详的气息,难懂的方言和不同的风俗让中原的百姓自觉在商贸和文化上都与南人隔离,更遑论自梁朝开国以来,南疆世代都由奚南王统治着,在梁朝百姓心里与南夷早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若不是这几年朝廷一直潜移默化地宣传南疆也是大梁国土、南疆人也是梁人同胞的概念,又时有南夷人在边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消息传播,百姓们是很难理解皇帝为什么非要大动干戈地收回那穷地方,又要跟有南疆隔在中间、与大梁八竿子打不着的南夷打一仗的。
故而戚长风此言一出,因为这场变故对他多少有些迁怒的赵贵妃都愣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本来还有些怪戚长风把儿子带出去的赵贵妃下意识反驳他,“什么叫躲在京城够久了,要回到南疆?难道陛下养你几年,如今还会把你赶回去不成?京城难道要放不下你了,你还要跑到哪儿去?”
戚长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苍白昏睡着的小孩子,神色依然没有任何的动摇:“今日这一场刺杀,小殿下这一场病,还有——”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某种一直隐藏着的、尖锐刻骨的仇恨在他眉宇间一点点浮现了出来,“还有京郊林中那些无辜丧命的普通人家,都与奚南王脱不了干系。他的狗命在他脖子上寄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等下去,让更多的人因此受难了——我知道陛下原也准备在明年春天时开战。小子愿请为军前一小卒,只盼能亲手将这大逆之人斩于马下。”
皇帝沉吟着没有说话,只审视般地紧盯着面前他宠爱了三年的这个边疆少年。
可赵贵妃是个做母亲的人。此刻便是一个不熟识的少年人站在眼前,她也不会忍心看他去生死由天的战场上拼命。何况殿下跪着的这个是整天跟她儿子玩在一起的英俊小郎君,他丧父丧母地跟着她不靠谱的弟弟来了京城,皇帝虽然多有恩宠,到底跟亲妈比不得,这三年里她算是代了半个母职一样照料他,心里未尝不多对他心疼几分,真论起情分来,别说宫里别的那些个皇子公主,恐怕就连她亲大哥所出的赵家侄儿侄女还差上几分呢。
现下她亲儿子遭了大难病倒在床榻上,戚长风又在这时候跳出来说要去南疆的战场上打仗,她听得那股伤心劲儿都不由去了几分,一股怒火顺着后脊梁猛地就窜了起来:
“戚长风,你发梦呢!你以为仗是这么好打的!跟着武师傅操练几年就能取奚南王的首级了?”贵妃一对美目圆瞪,那一刻竟跟戚长风记忆里他亲生母亲的形象微妙重叠了,“陛下这几年早就为战事做足了准备,哪里会缺你这样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长足了个子就行了?你这个年纪,你去征兵人家都不会招你!”
戚长风在那一刻眼眶微微湿润了。
他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他伏下身,把额头贴在皇子寝殿的地面铺设的厚毯上,只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和坚持。
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飞驰过了许多场景,一时是他阿爹阿娘笑着的面容,一时是发生刺杀的树林中那平凡人家冰凉的尸体,一时是家乡白河的阿凤姐把新生的小女儿放在他用身体挡住的竹筐里、抄着刀出门杀南夷人的背影,一时是春日里赵贵妃倚在塌上慵懒地指挥嬷嬷为他和康宁量体裁衣。
而最后的最后,那折磨他一路的画面又在他眼前闪现了——康宁一口血呕出,面色惨败地从树杈上跌了下去。
戚长风闭上了眼睛。他听见了皇帝沉声地询问:
“长风,就像贵妃说的,京城如今也是你的家。你若留下,朕也会好好的养你一辈子。你可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
第22章 阴霾 你没有死啊,我在做梦吗
徽帝骨子里确实有帝王那种开疆扩土的欲望,只是他会为了一场实力差距原本就悬殊的战事做足几年的战争准备,尽量把征战对民生的影响降到最低;愿意秘密把心爱的小舅子千里迢迢派去南疆,救回戚家夫妇的孩子,而不是张扬地派去一队使节,一边宣扬南夷与奚南王的不义、一边用些华丽无用的名头昭示对烈士遗孤的重视和荣宠——这样和异姓王撕破脸的做法,估计戚长风的小命没等到皇帝的人就会断送了。
他是一个总体来说还比较有人情味的皇帝,虽然确实有将南疆出身的戚长风培养成一员征南大将的打算,但他并没准备在明年春天开战时就把戚长风放出去的。开玩笑,他精心培养了这小子三年的时间,在他身上用的心思快赶上他用在二儿子三儿子身上的了,难道是为了在甫一开战就把他送去做炮灰的吗?
便是脑后天生长了反骨的赵云侠,当年也是被皇帝在京城拘到了十八岁才终于舍得放出去的。
在皇帝和诸位主将这几年反复的推算设想中,朝廷与奚南王的战事想是两年之内便可以结束。但是对于更加辽远偏僻、神秘复杂的南夷,这一场民族之间跨山跨海的战争绝不是三五年内可以有结果的,在那个时候,才是皇帝所计划的熟悉边疆风貌的戚长风能派上用场的正确时机。
这些年里,徽帝一直也在策反和培养能够熟悉边疆风俗地貌、同时愿意为朝廷效忠的人,只是有几乎已经跟朝廷明着撕破脸的奚南王和极度排外的南夷小国从中作梗,效果并不理想。梁朝人在那里潜伏本来不易,便是南疆本地被策反的武林人士,也经常会在和异姓王沆瀣一气的南疆众门派的排查之下快速暴露。
在这种情况下,当年皇帝收养戚长风时隐约埋下的念头,如今竟变得至关重要了起来。只是就像皇帝自己说的那样,戚长风仍然可以自己决定,若他愿意在京城安定平淡地过一生,皇帝也会好好地养他一辈子的。
而戚长风却比皇帝原计划更早地提出了要随军南下。如果说燕归的暴烈是流于言表之外,那么戚长风的血性就燃烧在他脊梁骨髓之中。京中的生活再安然美好,在他做完他想做的事之前,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镜花水月,是他不配也不能沉溺进去的梦幻泡影。
戚长风在皇帝的清河殿前跪了半日,直至康宁从昏迷中醒来,徽帝才终于松口答应了让他在前锋将军温丹麾下做一名亲卫兵。
距离戚长风离开京城只剩下一个冬天,但他很快就顾不上这件事了。
醒来的小皇子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喝一口清可见底的白粥都会很快连咳带呕地吐出去。康宁看着眼都哭肿了的赵贵妃,勉强自己把端上来甜汤羹一勺勺强吞下去,但是他忍了又忍,还是哇地一声将刚喝下去的汤羹吐了一被子,到了后面他甚至就是在干呕,整个人陷入了无法停止的痉挛中,吐得连呛带喘,赵贵妃哭着用帕子给他擦嘴擦脸,却擦出了巾上缕缕血丝。
请来看诊的太医俱都对此束手无策,连王老太医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说要缓一缓,等小殿下自己愿意吃下东西才行。
只是这样虚弱的小东西,汤喝不下药喂不进,他还能活几天呢?
到了这一日夜里,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都纷纷前来探望了。虽然哪个也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但他们的意思就是不看好这位勉强活到十岁的小皇子这次还能大命不死挺过去了。小殿下虽不是药石无医,眼下却药石不进,难道这样一个虚弱多病的小孩子还能凭着仙气儿活下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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