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65)
将陆绩完好无缺地交给陆逊之后,李隐舟叮嘱两句用药,约好次日再看看,便带着暨艳踏月归家。
十二岁的少年披着宽厚的虎裘,看上去有种佯装大人的滑稽,他自己也很嫌弃似的,一出门便脱了下来。
离开喧闹了一整天的孙府,才惊觉今天冷得厉害,走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冷风钢刀一般刮过脚脖,令人不由汗毛竖起。
但即便是这样,暨艳还是不愿意穿孙策给的虎裘。
李隐舟打趣他:“你不会觉得孙伯符真的那么小气吧?以前顾邵日日和他吵,他也没针对人顾少主啊。”
暨艳先他半步走着,视线中只有一道单薄的背影。
“因为顾少主是世家之后,和我不同。”
李隐舟嚼着这话里的意思,忽笑:“你不了解吴侯,他可不是看世家脸色的人,他看中顾少主,是因为他秉性刚直,不肯搅弄黑白,这样的人在世家里是罕有的。”
暨艳的脚步一顿。
他的肩头落着霜一样的月色。
似想起什么,声音带着淡薄的愁意:“是因为木强则折,刚直的人在世家是活不久的。”
李隐舟不知他所说的是顾邵,抑或是另一个憎恶脏污的偏执少年。
陪他一起仰头望天,只见一轮极亮而极寒的月悬于重云之上,凝了冷冷的清辉,静静俯瞰人间风色。
他道:“是,太过坚硬的木头反而容易折断,但若是浸在水里也会变得柔软,反而因此变得柔韧。顾少主虽然生性正直,但有性情如水的朋友,所以养出和软的性情。”
他点到为止地停下,暨艳也并不再问。
卸下一天的疲惫,李隐舟这时才在今宵的月色中沉浸片刻,随即大阔步迈过暨艳的身边,照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还不快回家,明儿还读不读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白虎裘是策瑜杀虎之后,孙策找陆康被拒之门外,然后陆康送的,不知道你们还记得不。
是重点(敲黑板),画起来,以后还要考的。
第51章
翌日晨时。
暨艳推醒了在桌边熬了一宿的兄长。
李隐舟有些懵然地揉了揉眼皮, 旋即从睡意中清醒过来:“早上了?”
暨艳给他披上一层更厚实的衣衫:“昨天下了彻夜的雪,今天想必更冷。”
他熬了一宿研究那柄弩/箭和陆绩的病,浑没有听见一丝风雪的声响, 困倦中和衣打了个酣黑的盹,一睁眼已是天光敞亮了。
这一场雪下得无声无息。
看来彻夜不眠的不是他一个人。
李隐舟打了个呵欠, 抻腰将骨头扭出一声咯吱的声响, 才觉得周身的疲倦散去了些,方将衣服系拢:“走吧。”
暨艳跟着他的脚步走出门, 趁着两人脚步轻快,将昨天没问的话道出来:“阿姊以后就留在孙府了吗?她不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吗?”
昨夜孙茹和他之间的事情暂时没有告诉顾邵与孙尚香二人。
不过李隐舟还是拜托她留在府里看顾夫人母女, 尤其留意有谁偷偷地靠近孙茹。
这些事和暨艳本无干系,他脚步带风地往前走着,信口道:“看她自己吧。”
除了极冷的那几年, 南国的雪总是细如齑粉, 于夜里无声息地在青黑的瓦片上铺上一层粉白糖霜,随后即在朝日升起的片刻化成薄薄一层湿润的水迹。因此虽然比不得北方的隆重的寒意, 却总有一股湿冷往人的膝盖里头钻。
这样的清晨里, 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只觉鞋里头像灌了铅似的冷硬。
李隐舟领着暨艳熟门熟路地走进陆府,视线不经意穿过被雪浸得墨一般湿黑的梅枝下, 一道清癯身影豁然映入眸中。
或许因为病,陆绩总给人一种单薄的印象, 如一张顶好的画, 只能供在香火上精心养护着, 沾不得半点阳春水,否则就会立刻浸湿碾碎,不能修复。
他就这样站在布着寒意的冬景里, 莫名看得人心头一揪。
李隐舟蹙眉道:“劝他回屋里吧,他的身体经不得折腾。”
这些年外人都说他是忧思过重,所以积虑为疾,因此暨艳也没做多想,踏着泥泞飞快跑到陆绩身边。
苍白的冬阳从错乱的枝桠间洒下,将少年露出的纤细脖颈照得玉一样莹白。
……
走到陆府的书房前方让相熟的仆人通报了里面,半响却不见开门,似乎在他之前早有来客。
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却见周晖推门而出。
李隐舟只觉他也忒忙了些,早些年对那双森冷的眼眸的畏惧渐渐消散,越发觉得他真是个努力勤劳的绝佳员工。
且拿着一份工资,干着三家的活,不可谓不劳模。
周晖亦改了昔年刻意营造的阴鸷之气,眯眼笑着以掩盖细长的瞳孔,玩味地瞟他一眼算打了个招呼,随即擦身走开。
李隐舟也没心思去揣测他来此的目的,在仆人的点头示意下跨进门,却见陆逊和孙权二人立于窗前,皆透过薄薄的冷雾缈然北望。
听见脚步声,陆逊方转眸过来:“这么快?”
李隐舟点点头:“来不及延搁。”
目光迟疑片刻,不知陆绩的事能不能让孙权听,却听陆逊随和地道:“说吧,无妨。”
他这么利落的态度倒让李隐舟略有些讶异。
陆康死后,陆逊的性情也改了许多,笑容愈少,但更见淡静。
也不似往昔,什么事都不愿和人分说。或许是陆康的以身相护,也或许是家主的责任,他似乎终于迟来地明白什么是分担。
细雪融在窗柩,折出清浅细碎的日光。
李隐舟放下心来,这才将自己的判断和盘道出:“陆郎所患的是,应该是肺痨。”
也就是现代医学中所说的肺结核。
低热、盗汗、咯血,以及高消耗下的瘦弱身材合阴虚的脉象,都可佐证。
他略过繁杂的诊断过程,单刀直入地告之结果:“家师说过,此病多为劳累者所得,所以陆郎是思虑太深,劳心伤神,虚亏了身体,才染上此病。”
孙权照旧望着苍翠远山,道:“张先生可有解法。”
“有。”李隐舟有一丝庆幸,他和张机亦师亦友,术业各有专攻,在传染病这块上,遍行四海的张机有着无人能比的丰富经验。
张机走时不带长物,厚重的笔记和草稿都留在了吴郡,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录,在将来的中医学历史上,会有一个响彻千古的名字——
《伤寒杂病论》。
他道:“师傅有两方,谓大黄虫丸、地榆葎草汤,合可保肺。不过这种病驻根深久
,不是一两年就可以药到病除的,陆郎还须好好将养,以后不能再如此忧思了。”
在这个时代,传统中医对肺结核的认识还停留于一种慢性消耗疾病,但擅长感染类疾病的张机已经隐约意识到这是一种传染性疾病,提出的方剂中有不少“杀死肺虫”的药材。
虽然和现代的抗痨药不可同日而语,但数十年的经验亦不可小觑,何况陆绩养尊处优,本身具备极好的治疗环境。只要能解开心结豁达地活着,即便不能根治,也足以抑制住病情的发展。
陆逊凝眉片刻,方道:“很多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他,以为从父年幼体弱,只要安闲读书就好,却没想他思虑深厚,或许成了心魔。”
他喃喃低语的一席话,却蓦地令李隐舟心尖一凛,似有什么隐患被无意地戳破了。
孙权却听出另一件事:“张先生竟然抛下你们走了?”
“他哪里肯留在这里这么久,都……”李隐舟随口的回答骤然打住,忽然想起当年给他解释的那封信其实落在了孙尚香手上,孙权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庐江城以后发生的事。
陈年旧伤疤,不揭开也罢。
他换了个口风:“都好几年了,何况他对吴侯一向敬畏,当然避之不及了。”
“跑的真快。”孙权也猜出张机的心思,略算一算也近十年不见,那个形销骨瘦的老人他都几乎记不清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