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97)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某天深夜,湛川城突降大雨。天上电闪雷鸣,地上积水没过脚踝,鹿鸣镖局大门紧闭,闻衡独自一人在书房里看信。烛火跃动,雨声繁急,房中既不甚明亮,又嘈杂得紧,漫天风雨声搅得闻衡心中隐隐不安,盯着一片纸张,半天也没看进几个字。
他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但那预感似乎不是危险,只是一种毫无来由的轻微焦躁。
闻衡把信往桌上一扔,闭目靠上了椅背,强行凝神静心,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视觉闭塞之后,其余四感变得愈加灵敏,一时间鼻腔中充斥着淡淡的水腥气,耳边惊雷阵阵,雨珠嘈嘈切切,遮过了其他声响,他虽深居城中繁华之地,这么闭眼一听,倒好似身在幕天席地的旷野之中。
咚、咚、咚咚……
闻衡陡然睁眼,怀疑自己是听岔了,又再度侧耳细辩,恰好一阵惊雷方歇,“笃笃”的敲门声就在这短短间隙清晰地传入房中。
谁会在这种雨夜里来找他?
他将桌上一把短匕抄在袖中,走过去拉开门闩,只听“呼”地一声,狂风卷着雨珠迎面砸来,险些给闻衡掀个跟头。书房内火烛霎时全熄,纸张纱幔狂舞,窗棂乱响,唯有桌上一盏罩灯还亮着,向四方投下黯淡的光芒。
门前站着个头戴斗笠,腰悬长刀,浑身湿透的黑衣人。
他扬起头,唇色与脸色几乎白成了一个颜色,却弯着眼睛,透过串珠似的水幕朝闻衡笑了一笑,在雷电狂风中对他说:“衡哥,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在写
第81章 怀抱
“青澜?”
那些隐约的预兆瞬间落到了实处。闻衡这么稳重的人, 乍一见他,竟顾不得欢喜,先让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下这么大的雨, 你就不知道先躲一躲吗!”
闻衡又惊又气, 胸膛里像烧了一锅沸水, 连推带搡地把薛青澜扒拉进屋里,什么礼数尊重全都抛在脑后,亲自动手掀了他的斗笠解了他的刀,三下五除二剥去湿透外袍, 要不是他面色冷峻,神态几可称得上严厉, 这动作简直就是登徒浪子。薛青澜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他扒得只剩一件贴身单衣,用棉被厚厚地裹了一圈,丢进了松软的枕头堆里。
“衡哥……”
闻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风一般地出去叫人备水沐浴,薛青澜望着他的背影,眼底笑意慢慢散去,从他这一系列过度紧张的反应里,品到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少顷热水备齐, 闻衡也不用他动腿, 亲自连人带被抱到浴桶旁边,下饺子一样把薛青澜泡进热水里。少顷见他脸上被白雾熏出了一点血色,不再惨白得不像活人,闻衡心中高涨的怒意才如潮水般慢慢退去,勉强找回了一点修养和克制。
“你泡一会儿,我出去……”
“哗”地一声水响, 薛青澜扑到桶沿上,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袖,成功定住了闻衡欲走的脚步,也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干什么?”他皱起眉,握着薛青澜的手臂按回热水中,“老实一点。”
薛青澜认起错来倒是很老实:“我不该淋雨,你不要生气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闻衡更来气了,劈头盖脸地数落道:“你也知道淋雨不好?我还当你是个傻的!有什么天大的事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值得你这么不管不顾,连命都不要了?!”
薛青澜被他训得往热水里缩了缩,小声争辩道:“我想见你。”
闻衡被他气得耳鸣,一时没听清:“什么?”
薛青澜更加低声道:“回程半路赶上下雨,若要避雨,就得明天才能进城,但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闻衡一个月没见他,何尝不想他,只是先被他落汤鸡似的惨样气着了,怒火压倒了一腔柔情,还没回过神来。薛青澜这样简单直白,反而令闻衡噎了一下,怒意渐消,心疼望风而长,两相角力,如烈火与坚冰同时充塞胸臆,竟叫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薛青澜见他不答话,心中一分异样变成了五分,相见的欢欣喜悦陡然冷却下去,变成一捧松散的灰烬,只是面上强忍着没露出异样,微转过脸去避开与他对视,干巴巴地道:“衡哥,我毕竟是习武之人,淋点雨不会出什么事,你不要太担心了。”
闻衡挣开被他牵住的袖子,伸手贴着他冰凉的侧脸,像是终于认输投降,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过说了你一句,这就委屈上了?”
“不是……”
“别跟我说什么习武之人,你只要没成仙,还是□□凡胎,淋雨就容易着凉受寒,万一病倒了,你难受我心疼,咱们两人谁也落不着好,这又是何苦呢?”
他的掌心很暖,贴在冻僵的肌肤上甚至有点发烫,可也比不过他无意之中流露出的温柔,这一瞬间薛青澜甚至理解了扑火而死的飞蛾,一旦体会过那种暖意,连一点偶然无心的冷淡都能令他如坠冰窟。
他无言以对,在闻衡掌中别过脸去,低着头像是打算在桶里找个地方藏起来,苍白地辩解道:“我没委屈。”
略带薄茧指腹拭过他泛青的眼底,在脸颊流连,最终落在腮边,变成不轻不重的一拧:“没委屈你躲什么?一月不见,越发会气我了。”
他自己体会不到,闻衡却看得很清楚。一句重话下去,眼角瞬间就红了,衬着他脸上的雨水痕迹,宛然如同哭过一场,不能说是楚楚可怜,但看了让人心头发酸,忍不住想亲手擦去那道泪痕,做点什么哄一哄他。
“用过饭了不曾?”闻衡刮去他鼻尖一滴水珠,将他推向木桶另一侧,直起身叮嘱道,“回去坐着,多泡一会儿驱驱寒,我叫厨下准备晚饭,待会儿给你拿干净衣服过来。”
薛青澜顺着他的力道后仰,全身浸在热水中,只露出个脑袋,倦懒地“唔”了一声。
闻衡见他半阖着眼,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又道:“养神可以,别睡着了,小心一头栽进水里。”
薛青澜拖着长音应道:“知道了,我又不傻。”
闻衡道:“这可难说。”敏捷地闪过几粒被当做暗器弹过来的水珠,笑着绕过屏风,出门去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帘外雨声转弱,变成了淅淅沥沥打窗棂的小雨。满室暖黄烛光里,薛青澜换上闻衡的家常衣裳,挽着袖子坐在桌前喝汤。闻衡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这会儿却也在对面陪坐喝茶。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别后诸事,薛青澜在明州无甚要事,闻衡在越影山的见闻却值得大书特书。他刻意略过了秦陵那一段,只提了顾垂芳与郑廉的往事,许是听多了故事,连讲故事的功力也见长,连一向对旁人死活漠不关心的薛青澜,都听得几度忘了动筷子。
“郑廉到底是恨他还是不恨他?”薛青澜听闻衡讲完,十分不能理解,纳闷道,“既然都肯把坟建在地宫上面,当年为什么不与他见面?他们是有多大的仇,活着不能原谅,非得死了才能释怀?”
闻衡随口答道:“三十年的恩怨纠葛,不是一个恨或者不恨就能囊括的,大约是爱恨交织,还有许多不能说的话,所以才一辈子噤口不言。”
薛青澜懵懂地问:“什么是‘不能说的话’?”
闻衡天性敏锐,又与顾垂芳接触得最多,所以比旁人看得更清楚,猜到的也更多,只是这猜测说出来怕吓着薛青澜,只得一笑掩过,岔开话题:“吃你的饭,打听得这么细做什么。”
薛青澜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好像总惦记着什么事,闻言当场撂了筷子,较真道:“哪有你这样的,讲故事讲一半藏一半,外头说书的也没有你这么奸猾。”
闻衡无奈道:“饱了?把汤喝完。”
薛青澜道:“你不说清楚就不喝。”
“多大人了,还拿这一招威胁我?”闻衡不为所动,“喝汤还要人催的小傻子不适合听这种故事。”
薛青澜气得含恨饮尽半碗姜汤,悻悻地睨了他一眼,不依不饶道:“这下总可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