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骨凌霄[古穿今](52)
他便换回了乡话:“我现在是在一所大学教书。”
饭馆老板对待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尊敬了不少,这年头,读书人依然是极少数,更别说在大学里当老师了,放以前应当算是个进士了吧?他问:“回乡探亲?”
他浅浅颔首,道:“我好些年没回来,镇上变了好多。早先受老爷太太的恩情,我才有今天,正巧路过,便想着来谒见大太太,我家大太太如今还好吗?”
饭馆老板叹了口气:“唉,自从阿白去世之后,他母亲几乎不出门,晏白的婆娘我也没怎么见到过,只在家相夫教子,他们家孩子我倒是见过几次,孩子总是关不住的嘛,就是一点都不像晏白。今年也在镇上的小学读书,整日睡觉,功课读得不大好,跟晏白当年差远了。他家老爷一直不回来,大太太日子也不好过。”
想来也不会太好过的,镇子就那么点大,哪家出了点事都会传得满城风雨,两个守寡在家还带着个孩子的女人,纵然是在安稳的时候也不会太好过,更何况是现在这动荡的年头。又要守住家财,又要抚养幼子,太不容易了。
如此一想,他便觉得愧疚难当,他早该回来看看的。
他整理衣衫,来到晏家门口,木门紧闭着,依然是他离家时的模样。门房爷爷却没有第一眼认出他来,他尴尬地告知姓名,想了想,报了“叶梦舟”的名字,而不是“晏石”。
他等了五六分钟,被放进门去,他跨过门槛,走过熟悉的甬道,大太太坐在花厅等他,依然是端正笔直得像是背上绑着木尺般,不过几年不见,大太太仿佛老得厉害,眸中灰暗,没有一丝光,无需接近,都能嗅见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周身的空气如裹尸布般凝窒寂静。
大太太一见到他,眯着眼睛认了片刻,才认出他来,她的眼睛慢慢睁大,瞳孔却缩成针尖细,先是不可置信,接着是愤怒,继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还以为这个叶梦舟是谁,竟然是你。你竟然有脸回来,你竟然还有脸回来?怎会有你这样不不知廉耻之人!”
他像是一块海中的礁石般静默地站立着,任凭辱骂,摘下帽子,按在胸前,感慨万千地道:“大太太,好久不见了。”
晏白的母亲仿佛要生啖其肉般痛恨无比地说:“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你现在倒是混得人模狗样啊,杀人放火金腰带说得果然不错,你害死了我儿,还能活得那么心安理得。我儿待你多好,给你吃给你穿还供你读书上学,若不是有他,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处土里刨食吃,哪能容你这副衣冠禽兽的模样,还回来这里羞辱与我?”
他轻声说:“大太太,我不是来羞辱您的。我只是……回来看看您。我听闻老爷要携家眷出国避难,如今国内局势动荡,战火连连,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大太太您留在这,没有男眷庇护,未免太过危险,我想,或许您跟着老爷一起出国更加安全一些……毕竟您是少爷的母亲,正如您所说,少爷英年早逝,我难辞其咎。我知道我来一定会惹您生日,但我不得不来,但请您看在少爷的份上,他壮烈殒身是为了保家卫国,若您不顾惜自己,那少爷便算是白白牺牲了。”
大太太听了,气得发抖:“你书读得多,一肚子歪理,还怪起我来了是吧?我怀胎十月生下我儿,把他拉扯长大,我害他了吗?要不是你这个小狐狸精勾引他不走正道,他也不至于一时冲动跑去参军,害死他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哪儿对不起他了?他那个不孝子!要不是我,他连妻儿为他披麻戴孝都没有,你差点害得他连祖坟都进不了,你有什么脸说话?”
“你到现在还有脸这样挺直腰杆地站着,还敢低着头看我?”
“忠孝仁义,忠孝仁义。我叮嘱你照看我儿,你却恩将仇报反将我儿引入歧途,是为不忠;身为男人,不传宗接代,却与男人不清不楚,做出罔顾人伦的恶心事,是为不孝;我儿为了你,才不顾生死上了战场,你却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对你仁至义尽,你半点不放在心上,只管自己,是为不仁不义!自私自利!”
“你有什么资格像是个好人一样,还劝起我来了?但凡你当初有点良心,就不至于把晏家害到这种地步。”
她谈起晏白,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我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还来说我不识好歹?要是我儿还活着,要是我儿还活着,我需要把日子过成这样吗?”
“我不跟他们走,我死都不会跟他们一起走的。我的家在这里,这里是我儿的房子,我儿的家财,他不孝,早早走了,我要替他守着这个家。他死在异乡,也不知道魂儿回来没有?要是他回来了,我们却都走了,他该待在哪儿呢?我难道就留他一个人的坟地在这里吗?谁给他上坟?谁给他修墓?要是那些坏人欺负他呢?谁来护着他?他这一辈子已经过得很苦了,年纪轻轻就走了,他爹是个坏东西宠妾灭妻冷落嫡子,他当作亲兄弟般掏心掏肺一起长大的奶兄狼心狗肺,他生时已经这样艰难,连死了都要被冷落被欺负吗?”
他的眼眶慢慢发热,撩起长衫的下摆,直直跪了下去,便如从小到大的无数次一样:“老爷太太和少爷对我再造之恩,我终生不敢忘。我知道我对不起晏家,对不起少爷,您若有闪失,日后我去了地府,更无颜面去见少爷。”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喉间似塞着一把尖锐碎石,每吐出一个字都沾着血:“少爷的坟墓和老宅,我就是豁出命,也会护住的,等到时仗打完了,我给您写信,您再回来,好吗?”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太太冷笑一声,“凭什么我要相信你?你背信弃义,还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开什么玩笑?凭什么我要相信陷害我儿去战场的人?”
他低着头,实在憋不住了:“大太太,您如何说我,我都受着。但有一件事,或许少爷离家的起因是我,但他从军杀敌并非一时的感情用事,少爷是深思熟虑之后报着拳拳爱国之心,凭着自己的意愿才走上战场的,他在军校苦练两年,拿到顶尖的成绩,这哪里会是一时冲动?他为国牺牲,请您重视他的一腔热血……”
话还未说完,大太太抄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朝他砸过去:“你就是成心来气我的!我不会走的!我死都不会走的!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他说:“对不起,惹您生气了,还请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下次再来……”
大太太又往他身上砸了一个杯子:“你还敢来!下次你再来我就叫人打断你的腿!”
这时,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童声:“奶奶,奶奶,你在哪里?我写好十个大字了,你快看看。”
一个五六岁身型的小男孩从花厅的侧门进来,见到他们,被屋子里的气氛吓到,站住不动。
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蓝色的高瘦女人跟着出现,把孩子抱住,小声地说:“娘都和你说了,奶奶在接待客人,你不要捣乱。”
孩子想起大人曾经教导过的礼仪,对跪在地上的他说:“叔叔好。”
大太太大概是不想在孩子面前吵架,敛起阴鸷的神情,起身离开:“他可不是什么客人,不用叫叔叔。”最后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你想跪就跪着吧,跪死最好。”
那个瘦高的女人一直沉默着,没再发出半点声息,她看了跪在地上的男人一眼,她知道这个人是谁。男人也看了她一眼。
等大太太带着晏白的妻儿走进后院,再听不到半点声音,他站了起来,腿已经跪麻了,步伐不免踉跄,他拖着脚步走出晏家。
走远十几步,停了下来,回过头,饶了半圈,走到少爷的院子外,他仰起头,看到了什么,眼镜镜片起了白雾,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墙头探出半枝凌霄花,那样红,红得像是燃烧的血液。
可真好看。
54、第57章
他去港口送别晏婵, 老爷应该知道他来了, 没有阻止,但也没见他。晏婵说:“此去一别, 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小石头哥哥,不, 叶教授, 你还请多保重。实在不行,你也来旧金山,你学历又高,还有许多研究成果, 一定能在外国谋得一份工作的。”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走的。”
晏婵问:“是为了大哥的母亲和妻儿吗?”
他还是摇头,笑而不语。是,也不是。
前年他爹得了肺结核去世, 现在他和他娘住在一起,他们都不是爱花钱的人,每个月工资发下来都攒起来, 虽比不上生意人,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他与娘亲提起大太太, 想打点老家的人多帮帮大太太,这年头家里只有几个女人,就算再要强, 也有许多不便之处。
娘从晏家出来也有快十年了,起初不适应,如今已经自在许多, 听他这样说并无异议:“大太太于我们有恩,你这样做是应该的。钱够吗?我打零工也攒了一些钱呢。”
大太太要面子,他与晏白的私事外界并不知晓。叶梦舟给镇上德高望重的乡绅送礼送钱,托付他们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顾曾经的主家,那些人还夸赞他知恩图报。作为交换,他会在学业上给予乡绅的孩子一些便利。
他们整个镇上,有读过大学的,也不过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更别说像他这样去留洋过的,现在还在大学当教授的,谁还敢把他当成某家的小家仆看待,他走到哪,都要被称一声“教授”或是“先生”。每个月他都要抽空问问老家那边的情况,一直平安无事。
他一直没结婚,也未曾再恋爱,时而有朋友要给他介绍相亲,都被他一一婉拒,起初还可用无心结婚搪塞过去,到后来实在不胜其烦,只好承认自己是记挂着过世的恋人才不想结婚……结果并没有什么用,这似乎成了他坚贞品质的体现,这几年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反而更频繁了。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人是如何考虑的。
几年后的某日,他听说老家不安全,思来想去,想把晏白的母亲妻儿接到他现在所住的租界,再拖就来不及了,他请了个假,还雇了几个壮丁一同前去,还得帮忙搬运行李。
赶到之后,大太太自然不肯乖乖跟他走:“我说了,我死也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