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74)
陈端礼还是老样子,高大英朗,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黎维武热情招待这对父子,将他们请入屋中。
陈端礼和黎维武走在前,陈郁和妍娘走在后,妍娘执他的手,欢喜带他在宅院里游览,告诉他这是他当年睡觉的房间,这是他小时候喜欢玩耍的院子。
旅人蕉依旧翠绿,隆都花正值花时,那些小时候记忆里的事物,依旧还在,而孩童时最想念的妍娘,就在身边。
妍娘如疼爱幼年的陈郁那般,对长大后的他亦十分喜爱,她和陈郁讲述往昔,眉眼里都是温情,她没有生育子女,陈郁就像是她的儿子。
妍娘牵陈郁的手走在木廊上,她笑意:“郁儿长得像母亲,小时候觉得眉眼很像,长大后果然。”她抬起戴着金钏的手,去摸陈郁的脸庞,她喃喃道:“孩子,你成家了吗?”
陈郁笑答:“妍娘,我才十七岁,还不到娶妻的年纪。”
妍娘知他胡说,她虽然没去过中国,可也听闻过那边的情况,她轻敲陈郁的头,说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又想骗你妍娘。”
陈郁小时候很聪慧,也调皮,全然不似回国后那样寡言、内向的样子。要是没有回国,或许陈郁会以黎维武和妍娘的养子身份长大,那样也未必不好,他的生活同样优渥。
不过,那样就不能和爹生活在一起,也不会结识赵由晟,他与由晟将阻隔大洋,一辈子都不会相见。
陈郁无法想象,如果他人生路走了这一条,又该是怎样的,而阿剩又该是怎样的?
陈郁和妍娘如同母子般相伴,进入厅室,陈端礼与黎维武已经坐在里边交谈。陈郁过去行跪拜礼,黎维武忙让他起来,仔细端详他模样,心中也是喟然,当年陈郁离开他家时才七岁,一眨眼间十年过去了。
陈郁在父亲身旁侍坐,听父亲和黎叔的交谈,两人先是叙旧,而后才提起休蛮。从黎叔口中得知这几日有海船在蒲里咾岛见过休蛮,他很可能以蒲里咾岛为根据&地,那里近来已经沦陷为海寇的巢穴。
“休蛮逃遁西洋多年,会在今年返回南洋,多半和刘家有关。”陈端礼想正是因为刘家壮大了在南洋劫夺的海寇队伍,有靠山有其他海寇掩蔽的情况下,休蛮才敢回到他熟悉的老地方。
黎维武骂道:“刘恩绍本就是个小人,不想他儿子比老子还不是东西。”他的海船走的航道,正是海寇闹得最凶的航道,近来为稳妥起见,也不敢运输贵重的舶货。
“端礼,你们什么时候要搞掉蒲里咾岛的海盗头子阿恩,别忘与我说,我助你一臂之力。”他黎维武即便寄居异国,失去手中的权势,可他岂是能被宵小欺凌的人。
“阿恩恐怕得放在后头,维武,我们另有目标。”陈端礼凑在黎维武耳边小声述说,黎维武家仆从如云,不得不提防隔墙有耳。
黎维武听后,笑道:“端礼,要真是如此,怎能少我一份。”
陈端礼多年未来黎维武家,本来打算住一日便就出海前往三佛齐,被黎维武硬是留了三天。
三天里黎维武设宴邀请以往几名共同老友,和陈端礼一起饮宴,陈郁侍坐,听他们老人家谈往事,有回还从宾客口中听到关于母亲与父亲相遇时的事。
原来父亲是在昆仑洋的一座岛屿上遇到母亲,那时父亲伤重,而在岛屿上居住的母亲照顾了父亲。
那年陈端礼的船被风暴刮至一座陌生岛屿,船体受损严重,且食物和水已所剩无几,船员们下船伐木、取水。风暴发生时,陈端礼在主甲板上固定风帆,被飞滚的杂物砸中胸口,伤情恶化,急需治疗。陈端礼被水手们抬下船,抬至岛民家寻找大夫。
后来陈端礼的海船都会配置船医,但当年那艘只是中型海船,缺乏船医,甚至没有通事。
绫娘那时到岛上拜访她的族亲,也就是妍娘的家人,她见陈端礼病痛难耐,心生怜悯,便用鲛邑带来的药医治他,也顺便将他照顾。
酒宴结束,天色已黑,陈郁还在回想宾客讲述的故事,他很想知道后续,他走进父亲房中询问。
“我与你母亲在东昆岛相识,她救我性命,我念念不忘她的恩情。后来……”陈端礼看着儿子,看他听得全神贯注,还催促他后来呢?
“一年后,我的船途径昆仑洋,因迷雾失去方向,船身撞击暗礁,船体倾斜,海水灌进三个舱室,正值生死存亡之际。”陈端礼自打出海贸易,有过几次惊险历程,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而且一旦船沉,整船二三百人都可能会没命。
“爹,我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母亲又救了你是吗?”陈郁想原来从小听到大的传闻,果然有些是真的,父亲当年确实被困在昆仑洋,而母亲救了他。
“绫娘心善,纵使我不在那船上,她亦会相助。”陈端礼言语忧伤,他道:“郁儿,直到休蛮大肆捕捉鲛人之前,但凡有风暴,鲛人都会浮出海面提醒过往海船。”
“爹,所以现在鲛人都藏起来了吗?”
“是的,他们不再轻信人,也不愿被人看见。以前的鲛人会化身为人,到陆地住一段时日,他们喜欢人世间的生活,现今再没有这样的事。”
陈郁听父亲这么说,心里有些失落,鲛人是他母亲的族人,若是能见到他们,就能更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夜深,陈郁躺在床上,想着父亲和母亲的往事,他想当年父亲娶母亲肯定遇到不少阻力,他们会相爱也是惊世骇俗的吧。如果母亲没被休蛮所杀,当年父亲能带妻儿归国吗?恐怕不行,鲛人不似半鲛,对海洋有很深的依恋,时常要回海中化出鲛态。
所以父亲会一直行船,每年与母亲在查南相聚吧,唯有汪洋之外,才有他们自在的生活。
陈郁觉得自己和阿剩何尝不是这样?恐怕也得在海外,两人才有立足之地。若是阿剩的父亲知晓他们的关系,必定要阻扰,宗正司也会惩治阿剩。
陈郁明白阿剩要面对的是重大的抉择,一边是他,一边是除去他以外的所有。
在离开蒲甘国的前夜,陈郁失眠了,他披衣在院中踱步,他闻到隆都花芬芳的香味,见月光如水。当他年少懵懂时,他以为和阿剩好是天经地义的事,当他熟知世事后,他不知道阿剩得做到何种牺牲,才能与他相爱。
“郁儿,这么晚怎还不睡?”
是妍娘的声音,陈郁回头,果然看见她,她还是盛装的模样,显然还未准备入睡。
“妍娘,我睡不着,在院中随便走走。”
“来和妍娘说说,是因为什么事睡不着觉。”
手被妍娘拉住,陈郁只得跟她来到木廊下,面对面坐在一张木案前,有侍女当即提着一盏灯过来照明。
陈郁不语,妍娘端睨他脸上的神情,她看出他的忧郁,这孩子明显为情所困,妍娘一向有很好的直觉,这是她身为半鲛的天赋。妍娘执陈郁的手,小声问他:“郁儿有喜欢的人?”
得到一个点头。
“那是好事,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倾心的人。”
“妍娘,可是他恐怕不能与我相守一生。”
“那人要是真心喜欢你,无论是怎样的阻拦都没有用,你就是最珍贵的宝物。那人要是还不够喜欢你,哪怕一时在一起,日后也总要分离。”
陈郁神色惆怅,低头不语,手中摩挲腰间佩戴的平安扣。他知道阿剩能为他做到哪种程度,他也知晓阿剩将遭受到来自亲友的斥责。
陈郁的小动作看在妍娘眼里,她伸手轻拍他的背,安抚他,犹如他年幼时那般。
原先陈端礼想将陈郁留在黎维武家,自己前往三佛齐,后来他还是改变了主意,他会有老去的一天,而陈郁也到需要他担待的年纪。
陈端礼父子搭乘福礼船前往三佛齐,黎维武的一艘船紧随福礼船的身后,那是艘配置多名桨手的快船,能与海寇的白帆船拼速度。
抵达三佛齐,陈端礼和陈郁入住当地最大的馆舍,他们在馆舍里遇见郑三官和郑远涯,一番交谈,才知杨焕、范投黎也已抵达三佛齐,唯一需要等待的是尚王家海船的纲首到来。
虽然还缺人,不过大部分人都已抵达,陈端礼将众人召集在房中,商议如何捕抓刘家的海寇。不是歼灭,是有针对性的捕抓与刘家关系亲密的海寇。
众人一致认为应该从海寇刘镇保入手,此人是刘河越的族弟,态度最是嚣张,一度还劫掠过尚王家的海船。
“刘镇保特别狡猾,抢一艘换一个地方,今天船在蒲甘国,明天可能就在宾童龙,后天可能就跑昆仑洋去了。”郑三官坐在地毯上,一直手支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只手叉腰,坐姿相当匪气。
杨焕轻笑:“那有何难,我们人多势众,每个他常出现的地点都布置我们的人。一但找到他船只的踪迹,就派人通报大伙,一起协力把他给堵住。”
郑远涯非常积极,笑道:“堵住后一顿痛打,我愿充当先锋!”
范投黎对他们的交谈大多听不懂,好在他身边跟着一位通事,将每一句都翻译给他听。范投黎让通事代他表态,他很乐意参与对刘镇保的追击。刘镇保的船时常游曵在闍婆国与蒲甘国之间的航道,对范投黎的海贸造成很大得影响,每次为躲避他的海寇船,范投黎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
黄昏,众人一起饮宴,围坐在一起,喝得正欢时,突然听见房门被人推开的声响,众人纷纷回头,见到来者是尚王家海船的纲首,此人叫王来全,他其实就是尚王家派出经商的家仆。
王来全长得肥壮,高大,他那大块头坐下后,众人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人,头戴束发冠,身穿蓝袍,他腰间系革带佩长剑,英姿飒爽,不是别人,正是赵由晟。
“阿剩!”
“由晟!”
“呦,居然是赵舍人!”
上面那两声出自陈郁和陈端礼,后面那声来自郑远涯。
陈郁深感震惊,他倏然站起身子,扫倒手臂边的酒杯,美酒浇湿他的衣袍。
“是我。”赵由晟言语平淡,扫视在坐的诸位,他躬身行礼。
终归赵由晟不放心陈郁和陈端礼,他设计瞒过家人,骗母亲他上京城游学,实则摸进尚王家的海船,跟随出海。
作者有话要说:由晟:哪怕千万里外,我也会保护你。
陈郁(脸红):嗯。
第72章
刘镇保的船是艘真腊木船,与在真腊一带贸易的海船无二致, 他也参与海贸, 他也劫掠海船, 当然前者不如后者来钱来得快。
一月前, 刘镇保从麻逸岛劫得一票, 前往蒲里咾岛销赃,在蒲里咾岛他换上海船旗帜,伪装成一艘前往闍婆国贸易的真腊船,自由的游曵在南洋,寻觅新的目标。
刘镇保身后有刘家撑腰,打劫海船一向看心情,他派出手下在海港游荡,观察哪艘海船运输的舶货贵重, 便暗地里偷偷跟随出海,利用高超的航海技术与及地理的熟悉, 对商船进行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