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你我二人说要隐居深山,此处正适宜……师弟,可归否?’
冷芳携合上信纸,沉思长吟,道:“你与他就说,我一切都好。”
药奴:“可陛下罢朝一事,天下皆知,沈大人不会相信的。”
“不相信,也要相信。”冷芳携收好信封。
药奴现在已经变成他的人,向几位雇主传递消息前都要过问冷芳携的意思,按照他的心意传递。冷芳携不愿让沈质知晓自己的真实境况,总拿些漂亮话敷衍他。
可沈质目前仅能通过药奴接触到冷芳携,明知对方敷衍至极,还是甘之如饴,每隔几日便来信。信上无非是最近的生活,在沈质的笔下,秀山无疑于一处令人流连忘返之所,他虽然没有明确写明,冷芳携看得出沈质劝他一同归隐的意思。
但那是不必要的。
“药奴。”冷芳携叫住欲走的人,命他到近前来,“你精通医理,不逊于御医,又极擅制药。我要你去寻一样东西。”
他凑近药奴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药奴瞳仁蓦地剧烈颤抖,充斥惊讶与不解,紧接着化为恐惧和担忧,以及浓浓的不可置信之色。
“大人!”药奴第一次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你——”
话未说完,“铛铛铛”的雄浑钟声响起,回荡在揽雀宫上方。
宫钟齐鸣,响彻共计二十七下,意喻国丧帝崩。
……
天成帝忽如其来的驾崩打蒙了大部分朝臣,尚未来得及辨明发生何事时,九卿阁臣即刻入宫。
有天成帝亲笔遗诏,传国玉玺,更有梁惠与路慎思两位心腹佐证,先帝因伤重不治而晏驾,弥留之际命太子即位几乎不容置疑。
虽然其中有许多蹊跷之处,朱紫大员们面面相觑,最终与太子三劝三让,确定了大乾帝国未来的新主人。不过在登基之前,还需处理好先帝的丧仪。
庞飞善连夜被带入宫中,再次见到太子之时已经更深夜漏。
他毫无睡意,太子显然也没有。
“殿下……”庞飞善被飞速的进展弄得头晕眼花,“那药,我们试验再三,绝不会置人于死地,怎会……?”
他满腹的疑惑与不解,更兼对未知的恐惧。
太子笑着安抚他:“父皇之死,确实并非那药导致的。”
庞飞善瞬间松了口气:“这么说,先帝竟然真是因为伤重不治去世,真是世事难料。”
太子道:“父皇是因鸩毒而死。”
“??”庞飞善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殿下,你——”
太子摇摇头:“是父皇亲自饮下的。”
……庞飞善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听都觉得太子所说之言荒谬绝伦。
——天成帝正值壮年,怎么会自己饮毒而亡?失心疯了不成?
最有可能的还是太子下毒。可庞飞善了解太子,绝不会擅作主张,且他对天成帝怀有父子般的崇敬,不可能下毒令先帝惨死。
太子不会对他撒谎。
那么……排除种种不可能的猜想,先帝竟然真是自杀?
可为何呢?
太子偏头,望向烛台上莹莹烁烁的烛火,慢慢将今日的情形告知庞飞善,从天成帝屏退宫人点出他们私下的谋划,到教导他朝政之事,再到最后毫不犹豫地饮下鸩毒,七窍流血而亡。
“父皇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照顾贞哥。”乌黑的眼瞳里蒙上一层温暖的光影,太子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这一句令庞飞善心头飞出一个荒唐的猜测——天成帝何等雄主,难道是因为冷芳携对他动手,暴露杀意,而心灰意冷、悲凉欲死?就此失去生存的意志,干脆一杯鸩毒了却残生?
越是想,越是觉得种种有迹可循。
先帝爱冷芳携爱到疯魔的地步,宁愿自杀也不肯带走冷芳携,弥留之际还心心念念让太子好好照顾揽雀宫。
这样想,庞飞善忽然理解先帝为何选择饮毒而亡——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用以限制太子的把柄!
纵然有梁惠和路慎思等人支持,一切十分顺利。但若太子违背先帝遗言,对揽雀宫不利,那两条忠心耿耿的狗必定对太子拔刀相向,以先帝遗体有异,恐被人毒杀此类耸人听闻的事实攻讦太子。
届时,太子那个位置一定坐不稳。
越想越是心惊,何等疯狂傲慢的人!
太子顺利继位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未来之路依旧模糊不清,祸福难辨。
庞飞善深感如处悬崖之边,一旦踏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父皇不交代,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望着太子唇边真情实意的微笑,看到他眼中丰沛充盈的喜悦,庞飞善忽感不寒而栗。
隐隐有事情即将不受控制,灾难将生的不祥之感。
第73章 身依三家,心只许一人。
先帝停尸于生前寝宫流云殿,由太子为其沐浴容颜、括发、更换寿衣,由此寿终正寝。擦干净七窍残留的血迹,天成帝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熟睡。*
第二日,太子早早地就换上素色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与梁惠一同将先帝遗体装入金丝楠木棺桲之中。木棺停在太极殿,棺前供桌摆放酒馔等祭品。设安神帛,立铭旌,上书“大行皇帝梓宫”。*
这一日阴雨连绵,像天也感应到真龙陨落,乌云缭绕,满目哀景。
京都文武官员及命妇服素服,冠乌纱,由太极门而入哭丧。唯有阁臣、九卿及其余三品大员能在太极殿外长檐下跪别先君,所有人无论心中想法如何,皆面露哀戚之色,以示对先帝的崇敬和追思。
这是一位帝王得以笼罩宫阙的最后余韵。
细针大小的雨丝斜斜飞入檐下,沾湿衣袍。骆希声深深埋头,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只觉得跪了近两个时辰的双腿酸痛到近乎麻木,腿上的肌肉只是微微颤动,便引发一阵针扎般的锐痛。
在哀恸的哭嚎声中,他以袖掩腿,深吸一口气,偷偷换了个姿势,两腿仍然麻痹,却比之前好过些。
老实说,他现在还没有天成帝变为先帝的真实感,只觉得一切好似梦境,进度快到可怕。明明不到半月前还是冷芳携的生辰,他还痛苦于无法将心意向冷芳携袒露,无法将礼物送出,短短数日,事情急转而下,先是帝隐罢朝,揽雀宫也没了声息,再就是太子监国、榻前侍疾,紧接着宫钟鸣响,帝崩。
骆希声不得不怀疑其中的蹊跷之处,比如太子侍疾时做了什么,天成帝是否真是重伤不治而亡……但思来想去,又觉得以太子的城府能力,不至于将梁路两位近臣收买。
天成帝,是真的死了。就这么抛下冷芳携。
弥留之际,他难道不会对冷芳携的未来担忧吗?身为多疑、控制欲强的帝王,难道舍得让心上人留在人间?
并非骆希声恶意诅咒冷芳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猜测。
其中发生了什么,骆希声不得而知。最终的结果就是太子即位,揽雀宫仍然是那个揽雀宫,似乎不因改朝换代而动荡,更不存在许多人揣测的新帝清算妖妃——太子似乎是个孝顺儿子,非但没有为难父皇的宠臣,反而礼遇有加。
只是世事无常。
骆希声叹了口气。
明明不久之前,天成帝与冷芳携还如同寻常夫妻般畅游御河。
胡思乱想之际,骆希声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在风雨之中,那声音并不明显,只因为他跪在最后,又耳聪目明,才得以提前捕捉。
太子在殿内,文武百官已弃至,现在才来的人……会是谁?
天成帝那个默默无闻的云妃吗?
骆希声没有回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借着余光打量来者,心中怀有隐秘的期待。
就见眼旁飞出一截带雨的苍白衣袍。来人檀发未束,垂落于腰际,绵云般的发丝上挂着雨珠,仿佛连串的珍珠明宝,宽大的衣袖间隐隐露出一双骨节秀丽、白皙莹润的手,指贝带着淡淡的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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