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科举先皇早就交给了薛槐,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已早早开始筹备,曲正诚这话,倒像是在说他不靠谱似的。
薛槐也自队列中走出,在曲正诚身边直直跪下,“陛下明鉴,科举事关我朝未来,臣领命以来,一刻也不敢松懈,丞相此言,事关臣清誉,臣不得不向丞相讨个说法。”
“本相还什么都没说,薛大人怎么就开始狡辩起来了?”曲正诚讽刺地说。
文官们齐齐对视一眼,俱感震惊。
发生了什么?素来寡言少语的曲丞相竟然也会腔调怪异地嘲讽人了?
曲正诚似笑非笑地看了薛槐一眼,对骆修远道:“陛下,科考是国之大事,其目的是为朝廷选拔安邦之才,可薛槐竟公然借机敛财。只要出的起钱,便能在榜上占据一席之地,以钱财多少为排名,使才低品劣之徒弹冠相庆,请陛下将其革职彻查。”
薛槐高声怒骂:“一派胡言!”
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心虚。
他承认,这件事是做得明目张胆了些,可他很难不大胆,毕竟连先皇也是默许的。哪里能料到,祁朝突然之间就换了片天?
骆修远暂时按下思绪,认真听曲正诚说话,越听越是愤怒。
“丞相可有证据?”
“人证物证俱全。”
骆修远像是忽然之间完成了蜕变,温和的书卷气被藏下,眉宇间有杀伐果断的威严。
“科举舞弊是会被判死刑的重罪,曲相为朕师,以免众卿疑心,便先革除薛槐之职,待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陛下!”跪着的薛槐仓皇抬头,又瞬间冷静下来。
他敢这么大胆,当然是有倚仗的。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薛家自建族以来,历经三朝,延绵至祁,早已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祁朝开国以来,历代帝王孜孜不倦要削减世家的影响力,差点就要成功了。
然而先皇还是皇子时为了夺位,再度借用了世家的力量,之后为了稳固政权,还曾向世家求助,于是功亏一篑。
各大大小小的世家间虽也有龌龊,但面对外界,他们向来是团结的很。
总而言之,世家之首的薛家如今掌握着大祁三分之一的财力,后辈子弟遍及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官位,更有其余世家为驱使。
若是他们真的使绊子,国家机器就算不会崩塌,起码也会停止运转一段时间。
薛槐有恃无恐,“陛下,你确定要听信小人谗言,革除臣的官职?”
“大胆!薛槐,你什么态度?犯上可是罪加一等!”王晋站在曲正诚身后,伸出手指着薛槐的鼻子骂他。
薛槐不屑地冷哼一声,跪着的身子微微掉转了方向:“王爷,您评评理,不客气地说,我薛家富可敌国,怎会用这种手段谋财?臣行得正坐得直,薛家上下皆可为大祁效死,王爷若不信,下官愿向王爷证明。”
句句不离“王爷”,又是“富可敌国”,又是“效死”,在场的人都不傻,听得出薛槐的言下之意。
薛槐也不傻,他没听过封建王朝皇权至上的说法,却也知道天子受命于天。
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和掌权者对立。
骆修远与骆澹不同,这位新帝看上去是铁了心要和他们薛家作对了,幸好,如今的掌权者也不是皇帝。
沈明欢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
骆修远是有些纠结犹豫的,他深知薛家是块必须铲除的毒瘤,这次若是轻拿轻放了,想必他们更会得寸进尺。
可如今世家势力正强,贸然动手,苦的只会是百姓。
他还没想出主意,看见薛槐的动作,于是也转头看向沈明欢。眸中不含丝毫芥蒂,只是很单纯地想知道沈明欢会怎么做。
大臣们低着头,暗地里却也不住地用余光瞥向沈明欢,一时间沈明欢陡然成为了目光焦点。
沈明欢像是很习惯众人目光追随,不仅没有不自在,甚至还觉得有几分无趣。
“嗯,证明。”沈明欢懒散地说:“那你用性命来向本王证明吧。”
不等薛槐反应过来话中意味,沈明欢略提高些音量,对着殿外唤道:“陈小雨。”
门口守着的陈骁宇嘴角抽动,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当自己多了个小名。
他面无表情地进殿,视新帝如无物,径直走到沈明欢面前,因有甲胄在身,无比标准地行了个军礼。
“陈小雨,把他拖出去砍了吧。”沈明欢轻描淡写地说。
曲正诚由衷地感觉到一阵心惊,不知是因为这人对生死的漠然,还是这份敢于对世家挥刀的勇气。
陈骁宇点头应是,直接上手按住了薛槐的肩膀,就要把他拖出去。
薛槐猝不及防地被用力按住,只觉得骨头都要碎裂了。
“住手,你要做什么?沈明欢,你快让他住手,放开我。”方才还胸有成竹的薛槐不期然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他看着陈骁宇“凶狠”的表情,溃不成军地大叫起来,“救命,陛下,你救救臣,沈明欢,不,王爷,我错了,我不敢了……”
骆修远表情似有不赞同,他摇了摇头,“明欢,纵然薛槐当真犯下了滔天大罪,在经过三堂会审前,也不能对他动用私刑。”
沈明欢礼貌地抬了抬眼,示意自己听到了,但不打算改。
陈骁宇才不管这位新帝说什么,见沈明欢没有别的吩咐,干脆伸手捂住了薛槐的嘴,强行拽了出去。
第29章 君臣已与时际会(29)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像是冬日萧萧北风穿过重重的宫墙, 于朝臣们周遭转了一圈,于是寒意便刺入骨髓,又从心底涌了出来。
他们不是心疼薛槐, 薛槐死不足惜,可不应该是这样死的。
他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经由三司会审, 所有的证据光明正大摆在阳光下, 无惧任何人审阅, 而后尘埃落定, 他在叫骂声中被送上刑台。
如此才算罪有应得,才算大快人心。
而且……沈明欢怎么就能这么轻易这么平静地下达一个杀人的命令呢?
若是因为恨意, 他眼里应当有疯狂, 若是因为利益, 他脸上应该有贪婪,总不该这样平淡, 像是在做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哪怕是以残暴著称的先皇, 也是在盛怒之下面色狰狞地下旨,众人即便也会害怕,却不会像现在这样,连汗毛都在颤栗。
直到大殿中传来一声低低的抽泣, 众人循声望去, 就见队列末尾, 一位低品级官员腿脚发软般坐倒在地。
他仿佛不曾发现自己的失态举动,也没注意到所有人都正看着他, 抽泣声愈来愈大,直至嚎啕大哭。
他旁边的官员默了片刻,轻声解释:“陈大人与殷大人是同乡,自幼一起读书, 感情极好。当初进京赶考,囊中羞涩,两人还是住的一间屋子。”
朝堂上已经很久没有新鲜血液了,如今这局势,年纪轻轻就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基本都是世家子弟。
而那些一心为国、心忧社稷的老大人们,都亲眼见证着、也无力地陪伴着祁朝,一步步走向腐朽和衰亡——即使是最年轻的曲正诚,也已摸爬滚打了十余年。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悲悯地转过头,不再看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哭着的陈信。
其实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如今突然提起,即使只是寥寥几语,他们还是不可自拔地陷入回忆。
殷书怀,殿试时艺惊四座的一代天骄、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他们为数不多的战友、薛槐以阴暗手段铲除的政敌。
他若早生几年,与曲正诚参与同一届科举,谁能最后脱颖而出成为状元都未可知。
可惜的是,他于贫苦农家挑灯夜读,寒窗数十载,一朝学成,祁朝却已不再能为他提供施展抱负的平台。
殷书怀的实力有目共睹,他没胜过权贵,没拿到前三甲的荣誉与尊崇,仍旧赢得了一批家世平平考生的认同。
而当初那些眼里闪着光,跟在他身后“书怀兄”长“书怀兄”短的人,有的如今正站在这座大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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