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没有抱着开玩笑的心思,也从未觉得有转圜的机会,徐阆连去和武筝他们道别的时间也没有——兴许这也是件应该隐瞒的事情,总之,几日后,梁昆吾就来寻徐阆了。
徐阆没有多意外,四处看了看,不见白玄的影子,他不想提,梁昆吾也并未多言。
想来梁昆吾也不知道白玄到底在想什么,他或许有猜测,或许没有,但这一路上,梁昆吾只字不提白玄,他向来寡言,这时候的话更是少,徐阆搭了几句腔,也就不说话了。
每次回到人间,白玄都是直接带着徐阆离开,所以徐阆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扇门。
和人间的那一扇嵌在山中的门相似,都是方方正正的,共有三处纹路,狐狸的那个象征着白玄,兵器废墟的那个象征着梁昆吾,藤蔓和花象征着楚琅,隐隐约约连成一个三角。
梁昆吾将手放在象征着他的那一个标志上,掌心下压,咔哒一声,开启了机关。
做完这些之后,梁昆吾就后退了一步,和徐阆并肩,看着那扇门露出一道缝隙,在悄无声息中缓缓打开,显出后面的石阶,更深处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是绵延不绝的黑暗。
“对了,”趁着开门的空隙,徐阆目不斜视地盯着那扇门,出声说道,“衣服,多谢了。”
“那时候雪挺大的,我回去洗过了一遍,晾干之后,放在卧房进门靠右的那一个柜子里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去取吧。”徐阆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这回事。”
梁昆吾应了一声。
大门敞开,徐阆点燃手中的烛灯,他没什么东西要带走的,一身轻松,干干净净,当初是怎么来的,如今就是怎么走的,唯有手中的这盏明明灭灭的烛灯才让他有实感。
到了这时候,徐阆还是没忍住,原本都已经走进了门内,却忽然转头看向了梁昆吾。
“那个,昆仑仙君。”他摸了摸鼻尖,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嘱托我的话吗?”
好歹相识一场,他是和白玄冷战,又没和梁昆吾吵架,这种事情,徐阆还是分得清的。
梁昆吾双手抱胸,摆出他平日里经常做的那副姿态,一言不发地看了徐阆一会儿,略显锋利的眉目间显出点柔和,他想了想,如此说道:“选择的权利,从来都在你手中。”
徐阆干等了半晌,想到了所有可能性,无论是好是坏,是关怀是嘲弄,还是一句不咸不淡的道别,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梁昆吾竟然会说出这样不清不楚的话。
他不明白梁昆吾在说什么,什么“选择的权利”,什么“在你手中”,究竟都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他问出口,梁昆吾抬了抬手,大门应声而关,将外面的景象阻拦在其后。
徐阆的嘴角抽了抽,有点想骂人,既无奈又疑惑,然而,那扇门已经关上了,就代表梁昆吾不想跟他解释,他总不可能过去边拍门边大声询问梁昆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他手持那盏烛灯,沿着石阶向下走去,两侧的石壁逐渐显出了残缺的色块,像是斑驳的鱼鳞,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矿石磨成的颜料,竟能在黑暗中发出浅淡的金光。
走得久了,石壁上总算出现了完整的图案,在徐阆意料之中,是各式各样的兵器。
星星点点的,向下蜿蜒,褪去一身煞气,在黑暗深处静默的等待。
这条石阶实在太长,徐阆觉得腿脚发酸,靠着石壁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走,如此走走停停,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直到他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才终于看见出口。
看见出口的时候,徐阆甚至有点终于解脱了的释然。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推开门,一看,草木不生,山石漆黑,果然是在人间的昆仑。
徐阆刚踏出门,脚还来不及收回去,那扇门“吱呀”一声又要合拢,他心里一紧,赶紧连滚带爬地朝旁边一躲,好借此挽救自己的腿,免得被那扇看起来就又沉又结实的门夹住。
这一躲不打紧,他脚下一滑,身形不稳,慌慌张张的,从山上跌了下去。
徐阆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犯恶心,简直可以说是神志不清,又疼又喘不过气,想停下来,偏偏又没什么办法,岩石的棱角划伤他的手臂,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大概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因为他的记忆有一段突兀的空白。
意识回潮的时候,徐阆感觉到阵阵的刺痛,不止是身上,还有头皮,好像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头发,他呲牙咧嘴的喊了声疼,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像是散架了似的,动弹不得。
迷蒙之中,他看见妇人挥手赶走那些捣乱的家禽,露出颇为无奈的神情,望着他。
“又是你啊。”晦涩含糊的强调从妇人的喉间滚出来,耳熟至极,“是从哪里落下来的?”
徐阆怔怔地看着她,环顾四周,惊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庄。
他这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他真的离开了昆仑,告别那些神仙,回到了人间。
好似一场黄粱大梦,猛然间惊醒,于是腥甜的血气涌上喉头,带着点生涩的疼。
第268章 浮生
离开昆仑后, 徐阆回了临安。
他是无处可去的,隐姓埋名,躲躲藏藏这么多年, 到底不能叫人发现他的身份。
面前的姬王府像是一座隐在闹市中的寒山,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被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虽说,徐阆以为姬王府很快就会被重新修缮,事实证明,他在昆仑的这几年, 满是久病未愈的疮痍病斑并未将其彻底吞噬, 梁是梁, 柱是柱,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昔日雍容奢华的景象被时光掩埋——他胡乱地想着,以前就听说过姬王府风水不好, 许是因为这个, 这些年来竟然没人对这块得天独厚的地方起心思,又或者他们是怕这里面有冤魂徘徊吗?
可这里面什么也没有, 该被拿走的都被拿走了, 该离去的,无论是魂魄还是人都走了。
刚开始的那两年,徐阆等着风头渐渐过去了, 于是怀揣着一颗扑通扑通直跳的心, 偷偷回了临安, 半是想要借此机会祭拜,半是想要从这地方再寻回点什么记忆。
结果,狼狈不堪地翻。墙过去,徐阆在姬王府内停留了许久, 终究才敢确定一件事。
他在这里寻不回半点记忆,倒不如说,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供他祭奠的回忆。
记忆是寄托在人或是物上的,非要有个什么寄托的东西不可,然而这王府内,该抄走的东西都已经抄走了,该斩首的人都已经斩首了,空无一物,只剩寂寥冷落的悲凉景象。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回来呢?徐阆心想,这世上不是所有问题都要有个答案的。
从那时候到现在,整整八年了。
徐阆念叨着,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拍拍灰尘,掀起衣摆,坐在了王府的大门口。
他不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毕竟,能认出他的人多半都已经不在人世,剩下的那一部分,即使亲眼见到,也不会将如此潦倒落拓的人跟当年那个“姬晚烛”联系在一起。
要是能下一场骤雨就好了,雨不要太大,风不要太冷,这样他就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有人坐在荒废许久的姬王府门口,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可偏偏徐阆的神色又足够坦荡自然,所以过路的人也只是将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就移开了,并没有在意。
徐阆在冰冷的石阶上坐着,看着,想着,冷眼旁观世间万物,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心跳逐渐变得缓慢,在无声中收缩,向内生长,压得呼吸都困难,在挤压中剥去坚硬的外壳,连同柔软的肉也一并挖走,失了依托,变得空荡荡的,徐阆按住胸口,艰难地,一点一点呼吸着,再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又觉得像什么虚影,隐隐绰绰,辨不清形状。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半晌才发现身体在发颤,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恐惧。
他恐惧这世间于他仿佛另一个从未到达过的地方,四处都无他容身之处。
徐阆向来看得很开,独自生活多年都习惯了,从来没觉得害怕,也鲜少感到孤寂,纵使身处深山,在林中嬉戏游玩,他也能寻到点别样的趣味,总能找到他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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