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26)
母亲似乎早已料到,并不吃惊,她温和地说:“外面冷,进来吧。”
屋内,一切都整整齐齐、井井有条。小小的壁炉里烧着柴火,胡桃矮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一盏茶,若有若无的烟雾袅绕,沙发上放着她尚未织完的围巾,窗边生长着丛丛茉莉。
她盛了一小碗樱桃,放在桌上:“刚摘下来的,酸酸甜甜的。”
尚未熟透的樱桃,边缘还有风霜的痕迹,咬下,酸甜的汁水漫溢在唇齿之间。
一只黑猫钻进母亲的怀里,睁着深蓝色玛瑙一般的眼观察着我们。她一边抚摸黑猫柔软的绒毛,一边道:“她喜欢吃樱桃,微酸的那种。她也喜欢吃柠檬,直接切开就敢吃,一点也不怕酸。她跟我完全不一样。”
我们知道,“她”指的便是,那位“黑女巫”了。
“遇到她之前,我像一张白纸,除了《圣经》、纺织和舞蹈,什么都不懂。作为男爵家的千金小姐,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未来的夫婿。而她,是魔法师的学徒。她会魔法,第一次见面,就在我的耳边变出了一朵玫瑰,在我的发间找到一颗酸酸甜甜的糖果。每次伤心的时候,都能遇见她。她教我玩塔罗牌,告诉我一些魔术的奥秘,手把手地教我。她说,她能看见万物之间的‘磁力’,能看见我身上的‘红线’。她说,她能和黑猫交流,她知道我家的黑猫喜欢我,她将来要是死了,就会变成那只喜欢我的黑猫。”
黑猫在母亲的抚摸下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她继续道:“没错,她是个黑女人,但我从未见过她那么美的黑女人。她的皮肤是漂亮的浅褐色,光滑细腻,双眼透亮,黑葡萄一样的瞳仁,嘴唇饱满。她纤细,高挑,说起话来,总是斟酌着词句,声音缓慢柔和,像只高傲、漂亮的黑天鹅。但由于她的肤色,总有人找她麻烦,不知不觉,我总是把她挡在身后。其实我知道,她非常坚强,一旦动怒了也很能打,但依然忍不住保护她,听不得别人说她一丁点坏话。
十三岁,遇见她。十五岁,爱上了她。可是不敢告诉她。十七岁那年,终于,趁着酒劲儿告白了。
当时,她吓呆了,脸红得像个红番茄,本来还在讲故事来着,结果她彻底在胡说八道了,说着要喝水,结果把水倒了,平时装模作样说自己经验丰富,结果才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就捂着脸晕过去了……她实在是太可爱了。”
母亲讲述着,脸上流溢着甜甜的笑,而我却有些听不下去了,毕竟后来是注定的痛苦。她继续道:“我们幸福了两百多天吧,然后,我得和父亲选中的未婚夫,也就是你父亲,艾伯特·巴尔特结婚了。怎么拒绝都没办法,于是,我们决定私奔,啊,跟你们一样。但我们……运气要差很多就是了。
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抓住了。我跟你父亲说,我不想跟他结婚,我有喜欢的人,可是他坚持要和我在一起。我和她分手了。可是根本离不了对方,她来找我。我们偷偷见面,两年,纸永远包不住火,两年,还是被发现了。那时候,我已经怀上了你,莉莉……由于我的身份,他们不会过多地伤害我。可是她不一样。
听说,她死前,想来找我,在门外喊我,可是,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母亲依旧微笑着,可是眼睛越来越红,“就在家门前的那条路,她被拖走了,集市里,那么多人,那么多石头……”
“妈妈……”
“没事。”她用手绢擦拭眼泪,“后来,我就被你父亲关在了这里,各种‘治疗手段’说白了,就是折磨。所谓的贵族小姐啊,呵呵,其实什么都不是。婚前,我的命是父亲的,婚后,是丈夫的,无论被他做了什么我都没资格反抗。她不在了,没人能救我了。我没有能力逃走,我就只能装疯卖傻。他以为他彻底束缚了我,可事实上,没有,只要掌握了他的踪迹,我就能自由地出没在小镇的各个地方。”
小镇里的人传言母亲变成了恐怖的幽灵,到处偷窥别人的生活,看来并非是她的幽灵,只是她在到处闲逛而已。
“在学校,递给我棒球棒的人,是你吗?”我问。我曾一度怀疑那个人是我的妄想。
“是我。”
“那,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咬我?”
“当时,我想杀了你。”她轻柔地说。
“……”
“你已经大了,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你是他用暴力强制我怀上的孩子,怀你的时候,我用过万种办法想要流掉你,但你真的很顽强。当然,生下你之后,我是你的母亲,当然是爱你的。但我知道,你,在那种疯子的束缚下,在这种迂腐的小镇里,将会过上怎样的生活,遇到怎样残酷的未来,死去对于我们而言,不是痛苦,反倒是种幸福的解脱。”
想反驳,却想着自己已经死了,感觉有些好笑:“是啊,后来,他把我也关进了林中小屋。运用他各种高端的疗法,不惜把我变成提线木偶,也想塑造成他心中的天使。”
“在他心里——在这个世界的男人心中,女人就应该是天使,是男人的附属品,应当对男人绝对顺从。若胆敢违抗,那你就疯了,你需要治疗,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也在所不惜。”母亲喝了一口茶,道,“他这种人,会遭到天谴的。呵,已经遭到了啊。”
“莉莉。”丽贝卡在呼唤我。
嘎吱一声,她推开一扇木门,招手唤我过去。母亲点点头,是准许的意思。
门大大敞开,一股微凉的风。
父亲背对我,躺在软椅上。我深吸一口气,朝他走去。
肚子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质问他,想谴责他。
可是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歪歪斜斜地躺着,双眼半睁、无神,唾液从嘴角流出,滑落在毛巾里。浑身时不时抽搐一下,右裤腿下半截,是空的。
“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走过来,抱着双臂:“前段时间,他出了场车祸,进了医院,右腿断了。身体变差,老毛病犯了,如今就变成这样了。”
“爸爸!”我喊道。
而他只是时不时抽搐一下,毫无反应。
“他傻了,没反应了。这就是报应吧,当他折磨我们的时候,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这个样子,生死全靠被他囚禁了十几年的女人吧。”
我应当憎恨父亲的,就像应当深深地憎恨杀害我的乔治的。而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死去了的原因,我总是能站在别处,抽离地观察着这一切。若说罪大恶极的是父亲,而父亲的所作所为却是这个小镇的产物,而这个小镇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极小的部分。在他看来,在这个世界看来,他的确不是在害人,他是在努力地救我。就如同乔治,他出轨也确实有我的责任,是因为我不爱他,不能接受他碰我,一开始,就是个失败的、被操纵的婚姻……那么,我能原谅他们吗?
我蹲在父亲身边,凝望着他苍老的面孔,心中一阵心痛。
轻轻握住他的手,道:“爸爸。”
而他依旧双眼无神,毫无反应。
回想起小时候,他严肃地坐在餐桌对面,教我如何使用刀叉。当我告诉他我对心理学感兴趣的时候,他高兴地把我抱起来,把弗洛伊德的一本厚厚的专著放在我的手中。
“谢谢你抚养我长大,我爱你,爸爸。”我说,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侧。
我望着他,又继续道:“可是,我还是无法原谅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对不起。以后,我们恐怕再也见不到了,希望你和妈妈一起,好好活着。”
说完,我离开了。而走到门口的时候,竟听到了他呜咽的声音,他抽搐着,哭泣着,似乎瞬间变成了迟暮老人。
“对……对不起……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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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之际,丽贝卡去准备船只,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妈妈,你为什么叫我莉莉丝呢?”我是指她递给我棒球棒的那次,为什么说“你不是莉莉丝吗?你怕什么”。